真人部落的故事:《曠野的聲音》
作者瑪洛•摩根女士
目錄
致讀者
第1章 來自文明的貴客
第2章 投下假票
第3章 天然的鞋襪
第4章 就位、預備、起步
第5章 振翅高飛
第6章 神奇的饗宴
第7章 何謂社會安全?
第8章 無線電話
第9章 在澳洲內陸戴的帽子
第10章 無價的珠寶
第11章 肉汁
第12章 活埋的樂趣
第13章 療傷的奇效
第14章 神秘豐富的圖騰
第15章 鳥
第16章 縫紉
第17章 音樂的藥
第18章 解夢人
第19章 晚餐的不速之客
第20章 螞蟻的滋味
第21章 率眾前進
第22章 我的誓約
第23章 夢境乍現
第24章 檔案
第25章 受命傳遞信息
第26章 非生日樂
第27章 隨波而去
第28章 洗禮
第29章 脫離肉體的羈絆
第30章 圓滿的結局
瑪洛.摩根因輔導澳大利亞一群原住民青年創業,頗具成效,因而獲得「真人部落」的邀請,前去參加一項會議,結果既沒午宴也沒頒獎,卻展開一場意外的人生之旅,加入原住民徒步穿越澳洲大陸的沙漠曠野,這本《曠野的聲音》就是瑪洛.摩根在沙漠中所經歷的意外而驚險的心靈旅程紀錄。
作者瑪洛•摩根女士是位醫生,原居住在美國,致力於推展預防醫學教育計畫,應邀前往澳洲參與一項預防醫學研究計畫。有鑒於澳洲的種族歧視問題,瑪洛.摩根為原住民在經濟獨立、種族融合上貢獻心力。
推薦語:
一、文明與草莽
那是一個文明人,偶然被放進大自然的曠野裏,人類原與大自然的呼吸契合;緣於大自然的身心律動,忽然蘇醒過來,發覺人類的文明,遠遠扼殺大自然賦予人類那份深情,使大自然的諸事萬物,從人類原有知覺共鳴的體系中,抽離、生疏、冷漠,以致不再知覺、認知與共享。那份自以為優越的文化外衣,卻是人類的貪婪、慵懶、無知與毀滅。這是一個知性之旅,同時也是文明與草莽的對話。
二、投身渴想
瑪洛.摩根是一位擁有美國醫師執照,有穩定醫師業務、有湖濱豪宅且有一套獨特的預防醫學教育計畫,卻因一通清晨從澳洲而來的電話,牽動心靈的渴望,奔向那充滿傳奇、古老「真人部族」的神話裏。這是一個事實,也是一個真實的體驗。
(一)神奇之旅
自以為即將參與一項公開的褒獎典禮,而穿上文明的彩衣,沒想到穿越兩千里外澳洲大陸另一邊海岸叢林,叫這些文明的裝飾,成為大自然譏諷唾棄的笑話,一無是處。當人不斷脫去文明虛假的包袱,就愈能多一些體會大自然律動,也愈能明白上帝造物的奇妙與豁達。原來諸事萬物各有其道,而各道卻又互相和諧。深入體會造物者的「天心」,真是「無情荒地有情天」,相互供應,一無所缺。
(二)奇妙的經歷
1.沙灘草葉片鋒利,像仙人掌的芒刺,紮在皮膚,留下紅腫與刺痛的傷。草葉滿布沙灘,每一腳步,烙下傷痛。繼續前行?還是留下治療?學會忍耐,把注意轉移到別的地方……,執著是苦痛,但是分心,換個角度,眼光就豁然開朗。
2.澳洲原住民原始、野蠻,住在灌木叢林裏,他們是食人族,到如今還是不願放棄傳統習俗和舊信仰,他們選擇留在沙漠,過艱苦的生活,他們人口在減少中,是個絕種中的民族。但無疑地,他們是全世界最強悍的民族,他們是無可救藥的文盲,沒有野心,也沒有追求成功的欲望,他們不會做生意,沒有時間觀念。從文明看簡直是一群無可救藥的人。但是他們吃大地的蟲蛆,喝石茶;黃昏,他們講故事、唱歌跳舞、玩遊戲、談心;睡在用野狗皮鋪成的大地,夜晚觀賞滿天星斗;一大清早,太陽還沒升上來,他們並肩圍聚成一個半圓形,面朝東方做早禱,在15分鐘中,他們同心吟詠、鼓掌、跺腳、拍打腿,為新的一天,為自己、朋友和全世界,對宇宙主宰說聲謝謝!太陽升起,他們又繼續上路,直到深夜。他們從不缺食物,萬物自有預備,他們不帶口糧,不種五穀,也不參與收割。漫步於澳洲熾熱的土地上,宇宙都會賜給他們豐富的食物,從來沒讓他們失望過。一條蛇出現在路途時,很顯然,它的目的是為他們。
三、心靈感應
每天在路途上,大夥常保持靜默,那天晨禱之後,有個年輕男子在當天自願執行一項特別任務,路上行走幾個鐘頭後,部族長老突然停下腳步,跪在地上,雙臂伸向前方,緩緩擺動,後來才知道長老用心靈感應與那位年輕人交通,原來他要求長老准許他切掉他所殺的袋鼠的尾巴,因尾巴是袋鼠身上最重要的部位,而那人身體不舒服沒有力氣把整只袋鼠扛回來,不久在藥師與女醫師指示調製草藥中,年輕人把切掉尾巴的巨大袋鼠帶回營地。
四、幾點省思
已進入21世紀高度開發文明世界的我們,曾幾何時我們有許久沒有好好看看湛藍的天空,領略瞬息變幻的浮雲和那蓊鬱蒼綠的青山綠水,或徜徉在那一抹燦爛的霞光、夕照之下。每天心中勞苦愁煩仍是如何對付通貨膨脹,如何投資房地產,如何為退休存些錢,除了工作還是工作。我們已逐漸失去上帝所賜的天賦本能。
在澳洲古老曠野裏,有生命最美的組合,自然與人是何等和諧平衡地互動著,那裏沒有人的妒嫉紛爭,沒有人為權益的你爭我奪,沒有人為得到好處的處心積慮,只有那一片奇妙、純潔、天真、充滿愛心的人身上所散發的摯誠與美善。
心靈感應才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溝通方式,每一個都是赤露敞開,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一個會意的微笑,都能傳達內心最真摯的情意,不必隱藏、不必包裝,但願學會清潔自己、透亮自己、也愛惜自己。
第一章 來自文明的貴客
照理說,事前應該有某種警訊的,但我卻絲毫沒有感覺到。事情已經在進展中,那群掠奪者坐在好幾裏外,等待他們的獵物。我在一個鐘頭前打開了行囊,明天將會被帖上「無人領取」的標籤,存放在貯藏室,月複一月。我將成為又一個在國外失蹤的美國人。
那是個悶熱的十月早晨。我站在澳洲一家五星級旅館門口,望著門前的車道,等候一個素未謀面的信差,非但沒有一絲警覺,反而感到無比欣慰,我是那麼開心,那麼興奮,那麼充滿成就感和自信。心底裏我有一個預感:「今天會是美好的一天。」
一輛敞篷吉普車駛進環狀的入口。我還記得,聽見輪胎碾過滾燙的柏油發出嘶嘶的聲音。一簇璀璨的水花,灑過車道旁豔紅天花菜的葉子,噴到生銹的車身上。吉普車停了下來,司機---三十歲的原住民---朝我這邊望瞭望。「上車吧!」他那只黝黑的手招了招。他來接一個金髮碧眼的美國人;我在等待人家來接我,去參加原住民部落的一場聚會。那位穿制服的澳洲門房流露出很不以為然的表情。在他那雙銳利的藍眼珠注視下,我和司機心照不宣,我們就是對方要找的人。
在我蹬著高跟鞋,掙紮著鑽進那輛全地形的車子之前,我就已經感覺到,我穿得太正式了。坐在我右邊的年輕司機,只穿著短褲、髒兮兮的白T恤和網球鞋,沒穿襪子。我原以為,他們安排交通工具接我去會場時,派的是正規的車子,也許是一部荷登牌轎車,那是澳洲汽車製造業引以為傲的產品。我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然開著一輛敞篷車來接我。唉,我寧可穿得過分正式,也不願穿得太隨便去參加這場聚會----他們頒獎給我的典禮。
我向司機說明自己的身份。他只點點頭,看來他早就知道我是誰。我們的車子駛過門房時,他朝我們皺皺眉。我們行駛在這座濱海城市的街道上,經過一排排前面有遊廊的房屋、一間間牛乳點心店、一座座寸草不生的水泥公園。車子繞過一處園環,那兒是六條馬路的交匯點,我緊緊抓住車門的把手。車子駛出城後,換了個方向,太陽掉在我們身後。我身上那件新買的桃紅色套裝和搭配的絲質襯衫,已經熱得讓人渾身不舒服。我原以為,會場是在城市的另一邊,,但我猜錯了。車子駛上和海岸平行的高速公路。會場顯然設在城外,比我想像中還要遠。我脫掉外套,心中責怪自己,為什麼事先不詢問清楚。幸好我的小皮包裏還有一把梳子,而我那頭及肩的漂白髮絲,也束攏成一根時髦的髮辮。
踏上神奇之旅
從接到最初的那通電話開始,我就一直充滿好奇,雖然接到電話的那一刻,我並不真正感到驚訝。畢竟,我曾接受過其他民間團體的褒獎,而目前進行的計畫也稱不上成績斐然;我幫助那些居住在城市、公開表示厭世的混血原住民成年人,找到人生的目標,建立經濟基礎---這項成就遲早一定會受到肯定。我感到驚訝的是,發出邀請的部落居住在兩千哩外,澳洲大陸另一邊的海岸,而我對任何一個原住民部族,所知都很有限,除了偶爾在閒談中聽到別人提到他們。我不清楚,他們究竟是組織嚴密的部族,抑或像美洲原住民,普遍存在著極大的差異,包括語言。
我真正感到好奇的是,我會得到什麼獎品?另一塊雕刻的木質獎牌,讓我寄回堪薩斯城的老家,存放在貯藏室,還是簡簡單單一束鮮花?不,希望不是鮮花,在華氏一百度的這種天氣,把鮮花帶上回程的飛機太麻煩了。司機一如原先約定的,準時在中午十二點抵達。因此我曉得,當然,我是去赴一個午餐之約。我感到好奇,一個原住民評議會究竟會招待我吃什麼?但願不會是通常由飯店承辦的澳洲酒席。也許是自助便餐,那我就第一次有機會品嘗原住民的菜肴了。我希望看到一張擺滿彩色瓦鍋的桌子。
這會是一椿美妙奇特的經驗;我期待著這值得記憶的一天。我隨身攜帶的小皮包,是為今天的盛會而買的,裏面裝著一架三十五釐米攝影機和一台小型錄音機。他們沒有提到麥克風和聚光燈,也沒提到要我發表一場演說,但我還是準備了。我最大的好處之一,就是未雨綢繆。畢竟,我今年已經五十歲,這輩子已經嘗到夠多的困窘和失望,凡事不得不給自己留下後路。我的朋友總是讚歎,我是那麼的自足自給。「她錦囊裏總是有第二條妙計!」我聽見他們這麼說。
一列公路火車(這個澳洲名詞,指的是一群卡車,每輛拖著好幾輛龐大的拖車,以車隊的形式行使公路上),和我們擦身而過,朝相反方向行進。它們從迷朦的熱浪中竄出,奔駛在柏油路中央。司機猛然轉動方向盤,我從回憶中驚醒過來。車子離開公路,駛下一條顛簸不平的泥巴路,一連好幾哩,不斷揚起霧一般的紅色塵埃。路上兩條深深的轍跡忽然消失了,我發覺前面已經沒有路。車子蜿蜒穿梭樹葉間,跳躍過鋸齒狀的沙地。好幾次,我想跟司機聊聊天,但這輛敞篷吉普的咆哮和車子底盤的震盪,加上我的身體忽上忽下的顛簸,使聊天變成不可能。我必須緊緊闔起上顎和下顎,免得讓牙齒咬到舌頭。顯然,司機也沒興趣打開話匣子。
我的頭顱顛蕩著,感覺上我的身體就好象小孩子玩的布娃娃。我愈來愈覺得燥熱。我的玻璃絲襪仿佛在我的腳上融化,但我不敢把鞋子脫掉,擔心它會彈出車外,掉進我們周遭一望無際的紅褐色平野中。我不相信,這位沉默的司機會停下車來。每次我的太陽眼鏡變成迷朦一片時,我就用裙擺擦一擦。我的胳臂只要動一動,汗水就像決堤的河水般傾瀉了出來。我感覺到我臉上的妝在融化,想像中,我兩頰塗著的胭脂,宛如一條條紅色的水流,流淌下我的脖子。在頒獎典禮舉行之前他們得給我二十分鐘補妝。這點我一定要堅持!
我看看表;進入沙漠已經兩個鐘頭。記憶中,這是多年來我最感到燥熱和不舒服的一次。司機一直保持沉默,除了偶爾哼個一兩聲外。我忽然想起:他還沒自我介紹。說不定我誤上了賊車!這種念頭實在太傻了。我下不了車,而他對我這個乘客顯然很放心。
擺脫文明的牽絆
四個鐘頭之後,車子駛到一幢波狀洋鐵皮搭蓋的建築物前。屋外有一小堆悶燒的火,兩個原住民婦人看見我們走過來,就站起身。她們都是中年婦人,個子矮小,衣衫單薄,臉上堆滿溫馨的笑容。其中一位戴著束發帶,使她那頭濃密捲曲的發絲四下流竄出來。兩位婦人身材都顯得苗條、結實,有如滿月的圓臉上,閃爍著明亮的褐色眼睛。我跨下吉普車時,司機說:「順便一提,我是這兒唯一會說英文的人。我充當你的翻譯,也當你的朋友。」「這下可好了!」我心裏想。「我花了七百塊錢,買飛機票、住旅館,還連英文都不會講,更不用提鑒賞流行的服飾了。」
既來之則安之,我還是試著跟他們打成一片吧,但內心深處我知道我辦不到。
那兩個婦人操著粗糙的異國口音,聽起來不像說著完整的句子,而像一個一個單字。我的翻譯轉身向我解釋,參加聚會之前,得先淨身。我不懂他的意思。沒錯,我身上沾著好幾層灰塵,一路坐車前來,滿身熱烘烘,但這似乎不是他所指的。他遞給我一塊布,我攤開一看,發現那好像是一塊用來包裹身子的破布。他告訴我,我必須脫掉身上的衣服,把那塊布穿上。「什麼?」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開玩笑的吧?」他板著臉,重複一次指令。
我望望四周,想找個地方換衣服,但找不到。我還能怎麼辦?一路千辛萬苦來到這兒,打退堂鼓也未免太晚。那個年輕的翻譯走開去了。「哦,管它的!換了衣服也好,涼快些。」我心裏想。於是,我盡可能小心翼翼地脫下身上的那套新衣裳,整整齊齊疊成一堆,然後換上當地的服裝。我把隨身的東西堆在旁邊一塊大圓石上,而不過數分鐘之前,那塊石頭還被充當為凳子,給侍女們坐。我身上圍著那塊樸素無華的破布,感到渾身不對勁,後悔花錢買那套「讓人眼睛一亮」的新衣裳。
年輕的翻譯又走回來。他也換了衣服。他站在我面前,幾乎一絲不掛,只圍著一塊布,就像穿游泳褲般,和火堆旁的婦人一樣打著赤腳。他發出進一步的指令,要我脫掉身上每一件東西:鞋子、絲襪、內衣和多有珠寶,連髮夾也不得留下。我的好奇心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恐懼,但我還是順著他的指示去做。
我記得我把珠寶塞進鞋尖裏頭。我也做了一些婦女很自然會做的事,這是出於本能,不是後天學來的---我把內衣藏在衣服堆裏。
他們把嫩綠的柴枝加進悶燒的煤堆中,一簇灰色的濃煙升起。頭上綁著束發帶的婦人拿著一件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只大黑鷹的翅膀。她把它張開來,形成一柄扇子,在我面前從頭到腳扇著。煙霧繚繞,使我直嗆。接著,她伸出食指,在空中畫了個圓圈,我懂得這是「轉身」的意思。同樣的熏煙儀式在我身後重複一遍。然後我遵循指示,跨過火堆,穿過煙霧。
最後,她告訴我,我已經淨過身子了,可獲准進入那間用洋鐵皮搭蓋的小屋。一個膚色深褐的男人護送我走到門口。這時,我看見剛才的婦人撿起我那堆隨身物品,舉到火堆上。她瞅著我,笑了笑,當我們的視線交集時,她鬆開了手,讓那堆寶貝掉下。我擁有的東西全都送進火中!然後她向我做了個手勢,要我跨過火堆,穿過煙霧。
那一刻,我的心涼了半截;我深深歎了口氣。我不曉得為什麼我沒有提出抗議,也沒立刻過去搶救我的東西。我沒這麼做。那位婦人臉上的表情顯示,她這樣做並非出於惡意,只不過想以這種方式,對一個陌生人表達一種獨特的好客之道。「她沒見過世面,」我心裏想。「她不懂得信用卡和證件這些東西。」幸好我把飛機票留在旅館。我在旅館也留下其他衣服,到時候,我只有硬著頭皮,穿著現在這身衣服走過旅館大廳。我記得我對自己說:「喂,瑪洛,你這個人挺有彈性的,何必為這檔子事傷神呢?」不過我心裏確實已經盤算好,稍待一會,我用從灰燼中把我的一枚戒指挖取回來。但願我們坐吉普車回城裏時,事與願達。
只有在回顧時我才瞭解,剝除身上珍貴的(而我認為必須的)珠寶,本身就具有象徵的意義。我當時並不明瞭,對這些人來說,真正的時間,和風靡全世界的鑲鑽金表上所顯示的時刻毫無關係。
很久以後,我才會瞭解,擺脫物欲和某些信念的牽絆,在我尋求人類「生存」意義的過程中,早已註定是極為必要的一步。
第二章 投下假票
我們進入那間三面有牆,屋頂有遮蓋的小屋。我們從敞開的那面進去。這間房子沒有真正的門,也不需要窗。它的興建,純粹為了遮蔽太陽,也許做為羊群棲息的地方。屋內,一堆石頭圍繞著另一堆火,使空氣更加酷熱。房子裏看不到人類生活的任何必需品:沒有椅子、沒有地板、沒有扇子、沒有電。整間屋子是用波狀洋鐵皮搭蓋而成,顫顫巍巍的,靠幾根腐朽老舊的木頭勉強支撐著。
很快的,我那雙在烈日下暴曬了四個鐘頭的眼睛,就適應屋內比較暗的陰影和煙霧。一群原住民成年人聚在沙地上,或站或坐。男人們頭上紮著五顏六色,花樣繁複的束發帶,上臂和腳踝都戴著羽毛。他們和那位司機一樣,身上圍著一小塊布。司機身上沒有塗抹顏料,但其他人的臉龐和手腳都畫有各種圖案。他們利用白色顏料畫上斑點、條文和繁複的圖案。蜥蜴的圖形妝點著他們的胳膊,而蛇、袋鼠和鳥兒則出現在他們的大腿和背脊上。
婦女卻沒有那麼愛打扮。她們身高約莫和我相等---五尺六寸。大多數都上了年紀,但那一身肌膚卻宛如巧克力奶油,看起來既柔軟又健康。我發現沒有人留長髮;大部分都是捲髮,剪得很短,幾乎顯露出頭皮。頭髮比較長得就用一條狹長得帶子,交叉綁在頭上,把發絲緊緊束住。門邊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脖子和腳踝上都有手繪的花圈,技巧相當高超,每朵花中央都畫有細緻的葉子和雄蕊。所有婦女或是穿著兩件式的衣服,或像我一樣,身上圍著小塊布。我沒看到嬰兒和小孩,只看見一個少年男孩。
我的目光被屋中衣飾最華麗的人吸引住了。他是個男的,滿頭黑發已經出現白斑。修剪整齊的鬍子,稱顯出他一連的堅毅和威嚴。他頭上戴著鸚鵡羽毛做成的頭飾,光輝璀璨,十分引人矚目。他的胳膊和腳踝也戴著羽毛,腰間纏繞著一些東西,胸前掛著一塊精工打造的圓形甲胄,是石頭和種子做成的。幾位婦人也有相似的裝飾,體積小些,當作項鏈來戴。
他笑了笑,向我伸出兩隻手。我瞅著他那雙文弱的黑眼睛,心中感到無比的寧靜和安全。我想,他那張臉龐是我一生所見最和善的。
然而,我的情感卻遊移在兩極之間。那些五顏六色的臉孔,那些站在背後、手握剃刀般銳利長矛的男子,在加深我的恐懼。可是,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又是那麼的愉悅,整個氣氛所散發的,似乎是一種芬芳的、滋補的溫情和友誼。我批判自己的愚蠢無知,在兩極之間找到情感的平衡點。眼前的一切,和我當初期待的截然不同。甚至在夢裏,我也無法設想這樣一個場面:緊張駭人的氣氛中,出現那麼多看來挺和善的人。如果我的照相機沒被屋外那堆火燒毀,我現在會拍一些精彩的照片,將來貼在相片簿裏,或者製成幻燈片,讓親戚朋友看得目眩神迷。我得思緒轉到那堆火上,還有什麼東西被燒掉?一想到這,我忍不住打個寒噤:我的國際駕駛執照、桔黃色的澳洲紙幣、我荷包夾層裏藏了多年的一張百元大鈔(它的歷史,上溯到我年輕時在電話公司工作的那段日子)、我最喜歡的一支芬芳的唇膏(在這個國家買不到的)、我的鑲鑽手錶、諾拉姑媽在我十八歲生日時送我的一枚戒指,全都付諸一炬。
我的焦慮被打斷了。充當翻譯的司機把我介紹給部落的人。司機名叫烏達。他的發音,是把「烏」拖的長長的,聽起來幾乎像「嗚--」,然後突然來個「達」。
這群原住民管那位眼神迷人、態度親切的男人叫「部族長老」。他並不是部族中年紀最長的男人,身份倒像我們心目中的酋長。
神秘的測試
一位婦人開始敲擊手上的棍子,發出喀答喀答的響聲,不久,其他婦人紛紛加入。手持長矛的男人開始將矛柄碰撞沙地,其他男人則在一旁拍手。屋內所有人開始唱歌、吟詩。有人向我打手勢,邀請我坐在沙子鋪成的地板上。這群人正在舉行「科洛波裏」(節慶)。一首歌唱完,另一首跟著開始。這之前我沒注意到,有些人腳踝上戴著用很大的豆莢做成的鐲子,但現在它們都成為大家矚目的焦點---隨著舞步,莢裏的幹兜子嘎嘎做響,頗有節奏。跳舞的原本只有一個婦人,接著就有一群舞者加入。男人們時而單獨起舞,時而讓婦女們加入。他們正和我分享他們的歷史。
音樂的節奏終於緩慢下來,舞步也愈來愈慢,然後所有動作都停止,只剩下一個非常平穩的節拍,似乎和我的脈搏同起同落。屋裏的人全都安靜了下來,一動不動。他們望著首領。他站起來,我覺得我們是老朋友,當然事實不是這樣。我想,他那副神態讓我感到自在和被接受。
長老從腰間解下用鴨嘴獸的皮做的一個長筒,朝向天空搖了搖。他打開筒子的一端,把裏頭的東西倒在地面上。石頭、骨頭、牙齒、羽毛和圓形的小皮圈,跌落一地,散佈在我四周。族中一些人出來幫忙,在每樣東西降落的地方作個記號。他們用腳趾在泥地上做記號,和用手指同樣熟練。然後他們把那些東西裝回筒子。長老說了一些話,把筒子遞給我。我想起賭城拉斯維加斯的那一套,便把筒子舉到空中,搖了搖,然後如法炮制,打開了筒子的一端,倒出裏頭的東西,堆每樣東西應該降落在哪個地方,卻毫無概念。兩個人趴到地上,用另一個人的腳測量我那些東西的降落地點,和長老那些東西降落地點的距離。有幾個人就評論了一番,但烏達並沒有告訴我,他們到底說什麼。
那天下午,我們還做了其他一些測驗。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用果子做的測驗。那種果子皮很厚,像香蕉,但模樣卻像梨。他們把這個翠綠果實遞給我,要我拿著,祝福它。這是什麼意思?我一頭霧水,只好在心裏隨便說:「主啊,請賜福給這個食物。」然後把它交還給長老。他拿出刀子,切掉頂端,開始削它的皮,但削出來的皮卻不像香蕉皮那樣跌落,反而卷成一圈。每次出現這種現象,眾人的臉孔就朝向我。讓那麼多雙黑眼珠瞪著,我感到渾身不對勁。異口同聲,仿佛排練過似的,他們叫出一聲:「啊。」每次長老把果皮拉直,他們就啊一聲。我不曉得那一聲「啊」是好兆頭還是壞兆頭,但我知道,削出來的果皮通常不會卷起來的,不管這些測驗的目的是什麼,我算是及格了。
一個年輕的婦人端著滿滿一盤的石頭,向我走過來。與其說是盤子,不如說是一塊紙板,但上面堆著的石頭太高了,我看不清楚容器。烏達看了看我,表情十分嚴肅,然後說:「挑選一顆石頭吧!好好選擇,它具有拯救你生命的力量。」
我一聽,渾身登時起了疙瘩,儘管由於天熱的關係,我的四肢正淌著汗。我感到滿肚子疑惑,胃部的肌肉仿佛打了個結:「那是什麼意思?具有拯救我生命的力量!」
我瞧了瞧那堆石頭,看起來全都一樣,其中沒有一顆是特別起眼的。它們只不過是灰紅色的小圓石,大小約莫等於美金五分或二角五分硬幣。但願其中有一顆會發光,讓人眼睛一亮,當然這只是空想。我只好裝模作樣一番:我全神貫注,仿佛在用心觀察這些石頭,然後從頂端選擇一顆,得意地舉起來。圍繞著我的一張張臉孔登時綻露出笑容來,表示贊許。內心裏我默默歡呼:「我押中了寶!」
但我怎麼處置這顆石頭呢?總不能隨手扔在地上,那會冒犯他們的。這顆石頭縱使對我毫無意義,對他們卻似乎是挺重要的呀!我現在穿的衣服都是沒有口袋,因此,我只好把石頭塞進乳溝,那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存放東西的地方。我把石頭塞進這天然的口袋後,回頭就把它給忘了。
展開曠野徒步之旅
接著,他們把火熄滅,拆卸下工具,收拾僅有的一些財物,然後步行向沙漠。他們排列成一縱隊,開始他們的旅程;他們那幾乎赤裸的褐色軀幹,閃爍在豔陽下。看來聚會已經結束,既沒有午宴,也沒有頒獎!烏達是最後離開的人,但他也揚長而去。在幾碼之外的地方, 他回頭對我說:「來啊!我們現在上路了。」
「我們上哪兒去?」我問。
「徒步遊蕩。」
「你們遊蕩到哪兒去?」
「穿越澳洲大陸。」
「了不起!這需要花多少時間?」
「大約是三次月圓吧。」
「你是說,要步行三個月囉?」
「對,三個月,或多或少。」
我深深歎了口氣。然後我向站在遠方的烏達宣佈:「唔,聽起來滿有趣的,但你曉得,我不參加,今天不是我出門遠遊的好時機。我有待盡的責任和義務,我有房租和水電要付。我事先沒有準備。出門遠足或露營之前,我得先花點時間作些安排。也許你不瞭解;我不是澳洲公民,我是美國人。我們不能就這樣跑去別人的國家,然後消失。你們的移民局官員會很生氣,而我的政府會派出直升機,搜尋我的下落。也許改天吧!事前給我充分準備,我會跟你們一塊走的,但今天不行。今天我是在不能跟你走。不行,今天不是好時機。」
烏達笑了笑。「一切已經安排就緒。整個部落,只要有一個人投票反對,今天就走不成了。你通過測驗,被我們接受了。這種至高無上的榮譽,我一時也解說不清楚。你必須親身體驗這種經驗。這將是你這一生所做的最重要的事。你生下來,就是為了做這件事。天公眷顧你;這是你獲得的訊息。我不能再多說了。」
「來吧,跟隨我們吧!」他轉身走開。
進入未知的世界
我兀自站著,呆呆地瞭望眼前這一片澳洲沙漠。它是那麼遼闊、荒涼,可又那麼美麗,就像「永備牌」電池,無窮無盡,源源不絕。吉普車就停在那兒,發動引擎的鑰匙沒有被取走,但我們是從哪一條路來的?一連好幾個小時看不見路,只有無休無止的顛簸和轉彎。我沒有鞋子、沒有水、沒有食物。在沙漠中,每年這個時候的氣溫高達華氏一百到一百三十度。他們投票接受我,我感到很欣慰,但我的那一票呢?看來,決定我的命運的人不是我自己。
我不想去。他們要我把命運交到他們手裏,這些人我剛認識,連語言都不通。若是我丟掉了工作,那該怎麼辦?這很糟糕;我的未來已經岌岌可危,不能從任何一家公司領取到退休支票。這簡直是發瘋嘛!當然,我不能去!
我心裏想:「我敢說這是雙重花招。首先,他們在這間小屋裏玩些花樣,然後他們走出去屋子,到沙漠中再玩一些花樣。他們走不遠的;他們沒有食物。對我來說,最糟的事莫過於在沙漠中度過一夜。」我心裏又想:「不,他們只消看我一眼,就知道我不是露宿野外的人;我是洗泡沫澡的城市婦女!」我繼續想:「但是,如果一定要那麼做,我還可以跟他們在野外度過一夜!既然今晚的旅館住宿費我已經付了,我只需斬釘截鐵,告訴他們,明天旅館房間退租期限之前,他們一定要把我送回城裏。我可不想為了討好這些愚昧無知、沒受教育的傢夥,多付一天旅館房租。」
在我目送下,這群人愈走愈遠,身形愈變愈小。我沒有時間沉溺在天秤座的人特有的患得患失、優柔寡斷之中。我愈站在那兒想應該怎麼辦,他們走得愈遠。到現在,我還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刻我說的話,清楚得就像一件磨得非常光亮得木質鑲嵌飾品:「好吧!上帝,我知道你有一種非常奇特的幽默感,但這次你開的玩笑,我完全不懂。」
我的心情就像乒乓球似的,在恐懼、困惑、懷疑和震驚之間快速地遊移。我開始移動腳步,追隨這些自稱為「真人部落」(RealPeople)的原住民。
我雙手沒被綁著,嘴巴也沒被箝住,但我卻覺得自己像個俘虜。我感到身不由己,被迫參加一趟徒步旅行,進入一個未知的世界。
第三章 天然的鞋襪
我只走了短短一段路,就感到腳上一陣刺痛,低頭一看,只見好幾根芒刺紮在我的皮膚上。我拔出那些銳利的荊棘,卻發現每前進一步,就有更多荊棘紮在我身上。我試著用一只腳向前跳躍,同時拔出另一只腳的芒刺。有些人回頭看我,在他們眼中,我的模樣一定挺滑稽。他們的微笑如今轉變成了張口大笑。烏達停了下來等我,他臉上的表情比較不那麼可惡。他說:「忘掉腳上的疼痛吧!我們紮營的時候,你再拔除那些芒刺。學會忍耐,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稍後我們會幫你整治那兩隻腳。現在你只有忍耐。」
他那句「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對我格外具有意義。尤其最近十五年來,身為針灸醫師,我照顧過好幾百個病痛的人。每每在病危的時候,病人得做出決定,要嘛服用藥物,讓他們喪失知覺,要嘛用針灸治療。在我推行的家庭診療教育計畫中,我用過那句話。我期望我的病人做到這一點,如今,別人也要求我這麼做。知易行難,但我還是設法辦到了。
走了一會,我們停下來歇歇腳,我發現腳上的芒刺大部分折斷了。傷口流著血,殘餘的芒刺深深嵌進我的皮膚裏。我們步行在芒刺上。植物學家管它叫沙灘草,生長在沙地上,發展出一種捲曲的葉片,和切牛排的小刀一般銳利,以便在缺水的環境中生存。「草」這個字很容易引起誤解,這種芒刺和我所知的任何草,都不相同。它的葉片非常鋒利,更糟的是,葉片上的刺尖銳得像仙人掌刺。一旦被它刺中,就會在皮膚上留下紅腫、刺痛的傷口。幸好我還算是愛好戶外活動的人,喜歡把皮膚曬成淺淺的棕色,常常打赤腳,然而,我的腳掌還沒堅硬到可以承受眼前的折磨。儘管我努力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疼痛的感覺仍揮之不去,各種不同顏色的血,從鮮紅到深褐,出現在我的腳上。低頭看看我的腳,我不再能分辨,哪些是殘缺不全的趾甲油,哪些是我流的鮮血。最後,我的腳變的麻木了。
我們不聲不響,只管走著。感覺十分詭異,沒有一個人開腔。地面上的沙很暖,但並不燙腳。太陽很大,但並不酷熱。偶爾天公會大發慈悲,吹送來短短的一陣涼風。我眺望隊伍前方,天地之間似乎沒有明顯的界限。從任何方向望去,看到的都是這幅景象,就像一幅水彩畫,天空融進了沙地中。我那受過科學薰陶的心靈,忍不住想用一支指南針,來填補這一片空茫的天地。數千尺的高空有一堆雲,乍看之下,地平線上一顆孤零零的樹,模樣就像頂端有一個小圓點的英文字母「I」。我只聽見腳踩再地上發出的嘎紮聲,就好像兩片膠帶被一再分開來,又粘帖在一起。出沒在附近矮樹葉中的沙漠動物,偶爾打破這份單調。一只褐色的大鷹驀然出現,盤旋著,朝我頭頂俯衝下來。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在檢測我步行的速度。這只老鷹並沒有撲向其他任何人。但我的長相畢竟和其他人不同,因此我瞭解,為什麼他也許覺得有必要仔細瞧我幾眼。
毫無預警的,整個隊伍停止前進,轉了個彎。我感到驚訝;我沒聽見任何人指示我們改變方向。每個人似乎都預感到這點,除了我。我想,也許他們走熟了這條路,可是,很顯然,我們步行在這一片沙地和荊棘中,並沒有遵循任何路徑呀。我們是在沙漠中游蕩。
我的腦袋陷入一團紛亂的思緒中。在一片寂靜裏,我比較容易梳理那東奔西竄的思緒。
夢一般的旅程
這一切是真實的嗎?也許只是一場夢。他們說要徒步穿越澳洲大陸。那不可能的!步行好幾個月!那也不合情理。他們聽見我呼救的聲音。那是什麼意思呢?這是我生下來註定要做的事!開什麼玩笑。我一生最大的志願可不是受苦受難,也不是到澳洲內陸探險。我也擔心,我的失蹤會讓我的孩子們,尤其是我女兒,感到焦慮,我們母女感情很好。我也想念我的房東,她是個雍容華貴的老太太。我如果沒準時交租,她會代我向房子主人說情。上個禮拜,我才租了一架電視機和一架錄像影機。租來的東西被收回去,會是個慘痛的經驗!
那時,我並不相信,我們這次出門會超過一天。眼前畢竟沒有任何東西可吃可喝。
我哈哈大笑,想到了私底下常開的一個玩笑。我說過多少回,我好想贏得一次全部免費的異國之旅!現在夢想實現了。旅途上的必須品都替我準備好,我連一支牙刷喝和一套換洗的衣服都不必準備。這不是我真的想從事的旅行,但確實是我一再當著玩笑講的。
天色逐漸沉黯下來。我那兩隻腳的底部和兩側佈滿傷痕,那些切口、凝血和腫起來的疔皰使我的腳看起來醜陋、麻木、汙穢。我的腿變得僵硬,肩膀感到又燙又痛,臉龐和胳膊曬紅了,疼痛不堪。那天我們約莫走了三個小時,我所能忍耐的限度,早就超過了。有時我覺得,若不立刻坐下來,我整個人會垮掉。就在這關頭,總會發生一些事情,轉移我的注意力。有時老鷹會出現在我頭頂上發出陰森可怖的尖叫聲。有時某個人會走到我身邊,脖子或腰間用繩子綁著一只形狀奇特、非陶製品的容器;他會打開這個容器,倒水給我喝。奇跡似的,我一分心,就覺得整個人又恢復了元氣,又能振翼高飛,乘風前進。終於到了停下腳步準備過夜的時候。
大夥兒立刻忙碌起來。他們生了一堆火,不用火柴,用的是我在「女童軍野外訓練手冊」上看過的一種方法。我從不曾試用一根棍子,在槽溝中摩擦取火,我們的女童軍隊長也辦不到。她們頂多只能生出一小朵火焰,用嘴去吹,結果往往把它給吹滅了。這群澳洲原住民卻是鑽木取火的行家。有些人揀拾柴薪,有些人採集草木。其中兩個男子整個下午合力挑著一副重擔。他們把一塊沒染色的布懸掛在兩根長矛上,做成一個囊袋,裏面裝著一些東西,鼓鼓的,看起來就像很大塊的大理石。現在他們卸下了擔子,取出幾件東西。
一位年紀非常大的婦人朝我走來。她看起來和我祖母一樣老---約莫九十幾歲,頭髮雪似的白,滿臉皺紋顯得非常柔和。她的身體看來結實、動作靈活,但她的兩隻腳又幹又硬,簡直跟動物的蹄沒什麼兩樣。她就是早些時我看到的那位脖子戴著畫工精細的項鏈、腳踝系著裝飾品的老太太。現在,她解下綁在腰間的蛇皮小袋,往掌心裏,倒出一種看似變色的凡士林軟膏的東西。他們告訴我,那是一種葉油混合劑。她指指我的腳;我點點頭,表示接受她的幫助。她在我面前坐下來,抬起我的腳,安放到她的膝蓋上,一邊在我腫起的傷口揉抹著藥膏,一邊唱著歌。調子親切溫柔。幾乎就像母親給孩子唱的搖籃曲。我問烏達歌詞的意思。
「她向你的腳道歉。她告訴你的兩隻腳,你多麼的感激它們。她也說,這裏每個人都多麼的感激你的腳;她請求你的腳,早日康復。她發出特別的聲音,治療你的傷口。她也發出一種能夠吸出你傷口膿汁的聲音。她祈求,你的腳變得又粗又壯。」
說真的,我腳上那灼熱、刺痛的傷口開始緩和下來,我漸漸松了口氣。
我坐在那兒,雙腳擱在老太太祖母般溫暖的膝頭上,心中卻開始質疑今天這番經歷的真實性。它是怎麼發生的?它從哪里開始的?
第四章 就位、預備、起跑
一切從美國堪撒斯城開始。那天早晨的記憶,永遠銘刻在我心靈中。一連好幾天不見蹤影的太陽,終於大發慈悲,露出臉來了。我一早趕去辦公室,為具有特殊需要的病人作些準備。接待員兩個小時後才會上班,而我一向珍惜這段安靜的準備時間。
就在我把鑰匙賽進門外的匙孔時,我聽見電話鈴響了。是急病求診的病人嗎?誰會一大早辦公室還沒開門時打電話來呢?我沖進裏面的辦公室,一手抓起電話,一手摸索著電燈的開關。
電話那頭傳來一位男士興奮的聲調。他是澳洲人,我在加州舉行的一場醫師會議上認識的。現在,他從澳洲打電話來。
「你好。想不想來澳洲工作幾年?」
我一時呆住了,電話筒險些掉落在地上。
「你在聽嗎?」打電話的人問道。
「在聽啊!」我結結巴巴應道。「告訴我,這到底怎麼回事。」
「我對你推行的那套獨特的預防醫學教育計畫,印象非常深刻,常常跟這兒的同僚提到你。他們要我給你打個電話。我們希望你能試一試。申請五年期的簽證,前來澳洲。你可以編寫訓練教材,同時在我們社會化的保健體系中任教。如果我們能推行你那套計畫,那就太好了,但不管成果如何,至少你可以獲得一次機會,在美國以外的國家住上幾年。
要我離開我目前的湖濱住宅、放棄穩定的醫師業務、丟開情同朋友的老病人,這不啻侵犯我的安樂窩,所造成的不適,就像一根指甲插進厚木板那樣。沒錯,我對社會化醫療一向感到非常好奇,在那樣的制度中,你把利潤從保健體系中剔除,各科互相合作,正統醫學和自然療法之間,並不存在任何鴻溝。在澳洲,我會找到真正獻身於保健醫療或其他工作的同僚嗎?我會發現自己捲入一種新形式的、爾虞我詐的鬥爭,就像美國醫療界所發生的那樣嗎?
最引起我興趣的是澳洲本身。從我記憶所及的童年開始,我一只受它吸引,尋找每一本有關這個「地球下端國家」的書籍來閱讀。讓我失望的是,這類書籍很少。每次逛動物園,我總是先尋找袋鼠,運氣好時,偶爾會看見無尾熊。在某種神秘的、隱晦的層次上,這是一種追尋,一種我這輩子夢想實現的追尋。我覺得我是個充滿自信、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具有獨立謀生的能力,打我有記憶開始,心靈中就存在著一種渴望,時時牽動我的心,催促我去探訪地球底部的這個國家。
「好好考慮一下吧!」電話那頭,那位澳洲人勸我說、「我兩個星期內再給你打個電話。」
無後顧之憂
談到時機,僅僅兩個星期之前,我女兒和她未婚夫決定了結婚的日期。這意味,成年以後我第一次可以自由選擇居住的地方,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我兒子和女兒對我的抉擇,會如往常一樣全力支持。自從我和丈夫離婚後,他們和我的關係就變得像要好的朋友般,而不太像母子和母女。如今他們已經成年,能夠自立了,而我的願望正在實現中。
六個星期後,女兒婚禮完成,我的診所也轉讓給了別人,女兒和一位好朋友送我到機場。感覺很奇異。多年來第一次,我沒有汽車,沒有家,沒有鑰匙;連我行李用的也是暗碼鎖。我處理掉了所有財物,除了幾件存放在貯藏室的東西。至於傳家寶,則交由我姐妹佩芝妥為保管。我的朋友珍娜交給我一本書,然後我們擁抱道別。我女兒凱麗拍了最後一張照片,然後我走下鋪著紅地毯的活動梯,邁向地球下端的大陸之旅。那時,我沒料到,等待著我的那些經驗和教訓,會是那麼重大。我母親常跟我說:「做出明智的選擇,因為你所要求的很可能就是你所得到的。」雖然她已經過世好幾年了,直到上飛機那天,我才真正開始瞭解她生前常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
從美國中西部到澳洲,是一段非常漫長的飛行。對旅客來說,幸運的是,連巨型噴射機也偶爾需要停下來加油,因此,趁著飛機在夏威夷和斐濟補給時,我們有機會呼吸新鮮空氣。澳航的噴射客機非常寬敞,機上放映的是正在美國上映,評價很高的電影。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這趟飛行長的累人。
澳洲的時間比美國早十七個小時。這段旅程,簡直就是飛行進入「明天」。一路上我提醒自己:毫無疑問,明天世界將會依舊完整無缺、運轉如常!在前面那塊廣大的陸地上,現在已經是明天了。難怪,古時候的水手穿過赤道和想像中「時間的起點」時,要熱烈慶祝一番。這種觀念,到現在還是耐人尋味的。
我們降落在澳洲的土地後,整架飛機和所有乘客都被噴灑藥劑,以防止污染物進入這個孤立的大陸。旅行社的人事先沒告訴我這點。飛機著地後,我們被要求留在座位上。兩名澳航地勤人員從駕駛艙走到機尾,拿著噴霧器,在我們頭頂上噴灑。我能瞭解澳洲人的想法,但是,把我的身體比成一只害蟲,總是讓人氣惱的。
好個歡迎儀式!
機場外的景色看起來和我的家鄉沒什麼兩樣。事實上,若不是因為汽車的行駛方向和我們相反,我會以為我還在美國呢。駕駛座是在車子的右邊。計程車司機幫我介紹一間兌換外幣的小店。我換到的澳洲鈔票,大到放不進我的美國皮夾,但看起來比我們那綠色的美鈔要華麗鮮豔得多,而我也發現,他們有精巧的兩分和二角硬幣。
奔赴澳洲懷抱
往後幾天,我發現,適應澳洲的生活一點也不困難。大城市全都在海岸,每個人都喜歡到沙灘,從事各種水上活動。這個國家的面積大約和美國相等,形狀也相似,但內陸卻是與外界隔絕得荒原。美國的多色沙漠和死穀,我並不陌生。然而,這些澳洲佬有時卻很難想像,美國的心臟地帶不但生產小麥,還種植著成排成排高大的黃金玉蜀黍。他們的內陸是那麼的不適合人類居住,以致「皇家飛行醫師隊」得全天候待命。飛行員甚至奉命攜帶汽油和汽車零件,救助受困的駕駛人:病患搭乘飛機,去接受治療;方圓數百里之內,沒有一所醫院。連教育當局也特別為偏遠地區的學童,建立無線電教育制度。
我發現,澳洲的城市十分現代化,有希爾頓飯店、假日酒店、雷瑪達連鎖旅館、購物中心、名牌服飾店、快速的大眾捷運系統。食物和美國不同。在我看來,他們仍在學習模仿美國人最喜歡吃的一些玩意,但在澳洲我也吃到一流的馬鈴薯餡餅,媲美我在美國吃過的。吃飯時,他們不常供應開水,而且從來不用小冰塊。
我喜歡澳洲人,也喜歡他們特殊的用語:
Fair dinkum:意思是「好吧」或者指「真實的東西」
chook:母雞
chips:炸薯條
sheila:年輕的女孩
lolly:棒棒糖
sweets:餐後甜點
bush:鄉野
tinny:一罐啤酒
joey:袋鼠娃娃
biscuit:餅乾
swag:鋪蓋或背包
walkabout:出門旅遊一段日子
having a crook day:今天過的不好
tucker:食物
footpath:人行道
billibong:水潭
boot:汽車行李箱
bonnet:汽車引擎蓋
serviette:餐巾
奇怪的是,在商店,他們說「請」之前先說「謝謝」。店員都會這麼說:「一共是一塊錢,謝謝。」
啤酒是澳洲一大國寶。我從不喜歡喝啤酒,一次沒去品嘗澳洲人引以為傲的那些品牌。澳洲每一州都有一間釀酒廠,人們各有所好,有些人愛喝「佛斯特啤酒」,有些人喜歡「四X啤酒」,忠心耿耿,終生不渝。
澳洲人對不同國籍的人有特別的稱呼。他們管美國人叫「洋客」(yangks),管紐西蘭人叫「 」(kiwi),管英國人叫「該死的傢夥」(bloody poms)。有一位權威人士告訴我,pom這個字是指歐洲軍人帽上插著的紅色羽毛,但有人提出不同的見解,他說,POM原本是十九世紀被押解到澳洲的罪犯衣服上繡著的標誌,意思是「陛下的囚徒」(Prisoner of His Majesty)。
澳洲人的種種特質中,我最欣賞的,莫過於他們講話時那種近似唱歌的音調。當然,他們告訴我,講英文帶有特殊腔調的人是我。我發現澳洲人非常友善,對陌生人很熱誠,也很殷勤。
奇妙的異國風情
抵達澳洲頭幾天,我試住過幾家旅館,每次我搬進,他們都遞給我一個裝著牛乳的小金屬罐。我注意到每一間客房都收到一罐牛乳。房間裏有一只電茶壺、茶袋和糖。看來澳洲佬喜歡喝加奶和糖的茶。我很快就發現,要一杯美國風味的咖啡,簡直連門都沒有。
我第一次住進一家汽車旅館時,年紀老邁的主人問我,要不要訂早餐。他遞給我一張手寫的菜單。我點了早餐。他又問我什麼時候吃,早餐會送到我房間。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洗澡,聽見有人朝我房門走來,但沒進入,我等他敲門,卻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就像一扇門給砰然合上。我擦幹身子時,開始聞到食物的味道。我瞧瞧四周,卻沒有看見食物,但我確實嗅到食物的味道。我想,那一定時從隔壁房間傳來的。
我大約花了一個小時準備當天的工作,然後重新收拾我的皮箱。我把皮箱放進租來的車子時,一個年輕人從人行道走過來。
「早安,早餐還可以嗎?」他問道。
我笑了笑。「這中間一定有誤會,我沒收到早餐呀!」
「有,你有收到,就在這兒,我親自送來的。」說著,他走到旅館房間外牆一個門柄旁,向上一拉。裏面是個小洞窟,放著一個精美的盤子,上面盛著炒蛋,已經冷得像橡皮。然後他又走進房間,打開櫥櫃得門,讓我看看裏面那盤冷炒蛋。我們都笑了起來。我嗅到了炒蛋的味道,卻找不到它。眼前還有更多的澳洲驚奇等著我呢!
澳洲人很友善,他們幫我找租住的房子時,表現得很殷勤。那間房子坐落在管理良好的一個郊區。社區裏得房屋全是在同一個時期建造得---全都是單層、白漆、屋前和兩側都加蓋門廊。當初興建時,門上並不裝鎖。衛浴設備是分開的,廁所在一個小隔間裏,浴缸和洗臉台在另一個房間。屋子裏沒有壁櫥,只有老式的活動衣櫃。我帶來的美國家電都派不上用場,因為電壓不同,而插頭的設計也不一樣,我只好去買新的吹風機和捲髮鉗。
後院裏種滿奇異的花木。由於氣候溫暖,花兒全年開放。每到晚上,蟾蜍都出來享受樹葉的芬芳。他們繁殖的速度似乎很快,如今已經完全失控,變成了全國性的問題,必須加以捕殺,把他們的數目減少到社區居民能夠接受的程度。我的院子裏顯然是他們的避難所。
澳洲友人教我打草地保齡球。參加這種戶外運動的人,都穿白色的服裝。我曾經走過只賣白襯衫、白褲子、白裙子、白鞋、白襪,甚至白帽的店鋪。如今總算知道,為什麼有人專門賣這種奇特而種類稀少的商品。澳洲有人也帶我去看澳洲式足球賽,這種運動可真粗暴。我所見過的美式足球球員,全都穿著厚重的護墊,戴著頭盔,渾身包裹得密不透風,而這些傢夥只穿著短褲和短袖襯衫,不戴護具。在海灘上,我看見有人戴著橡皮帽,底部在下頜扣住。他們告訴我,戴這種帽的人是救生員。這兒也有專門對付鯊魚的特別救生員。命喪鯊魚之口雖不是常發生的事,但也已經造成問題,使這種特殊訓練變得必要。
澳洲是全世界最平坦、最乾旱的大陸。在瀕臨海岸的山脈阻隔下,大部分雨水都流入大海,使百分之九十的土地變成半乾燥。從雪梨搭飛機到伯斯,兩千里的航程中看不到一座城鎮。
為了推動所參與的保健計畫,我造訪過澳洲所有大城。在美國,我擁有一架特殊的顯微鏡,可以觀察完整的、未經過改變或分離的血液。觀察一滴完整的血,就可以鮮明地看到病人體內化學物質多層面的活動。我們把顯微鏡連接到攝影機的顯示幕。坐在醫師旁邊的病人,就可以看到他們的白血球、紅血球、細菌或背景中的脂肪。我會抽取樣本,讓病人看看他們的血液,然後請吸煙的人到外面抽根煙。幾分鐘後,我們抽取血液樣本,讓他們看看一根煙對他們身體究竟會造成多大影響。這套系統用來教育病人。促使他們對自己的健康負起責任,效果極佳。醫師在許多場合都用得上它,譬如向病人顯示,他們血液中所含的脂肪量,或者不良的免疫反應,然後告訴他們要怎樣做,才能改善健康。然而,在美國,保險公司並不負擔預防性醫療措施的費用,病人只好自掏腰包。我們希望,澳洲得制度會有比較大的彈性。我的任務包括技術示範、輸入和保管器材、撰寫教材,而最後負起訓練的全責。這是值得從事的工作。我在地球底端的這塊大陸,日子過得很充實。
撲朔迷離的遭遇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去科學博物館參觀。嚮導是一個身材高大、衣著華麗的婦人,對美國感到非常好奇。我們聊了起來,很快就成為好朋友。有一天,她提議我們一起吃午餐,地點是市中心一家古怪的茶室。這間店是以替客人算命作招攬的。我記得我坐在店裏,一面等著那位朋友,一面想,我一向準時,為什麼被我吸引、願意跟我做朋友的,偏偏都是那些永遠遲到的人?打烊的時間快到了,看來她是不會露面了。我彎下腰,撿起四十五分鐘前我放在地板上的皮包。
一個年輕人---身材高瘦、皮膚黝黑,從穿著便鞋的兩隻腳到紮著布巾的頭,一身都是素白裝扮---朝我這張桌子走了過來。
「我現在有功夫替你看相了。」他不動聲色地說。
「哦,我是在等朋友,看來她今天來不了,我改天再來好了。」
「既來之,則安之。」他從那張雙人小圓桌對面拉出椅子來坐下,拿起我的手,掌心朝上,開始算命。但他不看我的手;兩隻眼睛直盯著我的臉瞧。
「你會來到這兒---我說的是這個大陸,不是這間茶室---是因為命運的安排。這兒有個人,你為了你們之間共同的福址,同意和他見面。在你們兩人出生前,這項承諾就已經作出了。事實上,你們選擇在同一個時刻來到人間,一個出生在地球頂端,一個出生在這兒,地球底端的大陸。這個盟約,是建立在你們永恆的自我最高的層次上。你們同意,出生五十年之後,才尋找對方。現在時候到了。你們見面時,心靈會立刻起感應。我所能告訴你的,就只有這些。」
他站起身來,從仿佛通向廚房的門走出去。我一時目瞪口呆。他說的全是一派胡言,但是,他拿充滿權威的口氣,卻逼使我不得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那天晚上,事情變得更複雜。我那位朋友打電話來道歉,告訴我她爽約的原因。我告訴她發生的事。她聽了就很興奮,決定第二天去找那個算命的,請他也幫她算算前程。
她再打電話來時,滿心期待化成了懷疑。「那間茶室沒有男的看相師傅。」她告訴我。「他們每天都有不同的師傅來給客人算命,但全部都是女的。星期二是露絲,但她不看手相。她用撲克牌算命。你確定沒弄錯地方?」
我知道自己神經正常。我一向把算命當作純粹的消遣,但有一點我是確定的:那個年輕人並不是個幻影。管它的,反正澳洲佬本來就覺得我們老美怪怪的。而且,沒有人把算命當一回事,除了好玩,而澳洲充滿好玩的事情。
第五章 振翅高飛
澳洲只有一件事讓我不滿意。我發現,這塊土地的原住民---被稱為「土著」的那些皮膚黝黑的土人,到現在還遭受歧視。澳洲人對待他們,就像我們美國人對待自己的原住民。政府在內陸撥給他們居住的土地,是沒有利用價值的沙地,而北領那些地方,則佈滿峭壁懸崖和灌木叢。唯一仍被視為他們土地的美好地區,卻又同時被指定為國家公園,逼使他們和遊客分享。
在社交場合,我從沒見過澳洲原住民;在街上,也從沒看見原住民孩子和穿著制服的學童走在一起。星期天教堂舉行禮拜,也不見原住民參加,雖然我走訪過不同教派的教堂。我從沒見過任何原住民擔任雜貨店員、郵局員工、百貨公司售貨員。在我去過的政府機關,看不到一個原住民雇員。加油站沒有原住民工人,連鎖快餐店也沒有原住民侍應生。在城市可以看到他們,但都是在旅遊中心表演。度假的人在澳洲人擁有的牧羊場和牧牛場看到他們,充當雜工,被稱作「菜鳥」。人們告訴我,牧場主人偶爾發現一群流浪的原住民偷殺他的一只羊時,不會提出告訴。土人只取用來充饑的東西,而且,坦白說,澳洲人也擔心他們報復,因為據說他們具有超自然的力量。
內心的煩惱
一天傍晚,我看見一群二十出頭的混血原住民青年,把汽油倒進罐子裏,在市中心邊走邊吸。很明顯的,那種氣體使他們迷醉。汽油是碳氫化合物和化學品混合成的。我知道,這種東西可能傷害骨髓、肝、腎、腎上腺、脊髓和整個中樞神經系統。然而,就像那晚在廣場上的其他人一樣,我袖手旁觀。我沒說一句話,也沒有出面阻止他們這種愚蠢的遊戲。稍後我聽說,他們中的一個人,因鉛中毒和呼吸衰竭死了。我內心的傷痛,就像死了一個多年的老友。我去太平間,看看那具令人心酸的遺體。我一生從事的工作是預防疾病,而那一刻,我發現,文化的淪落和生活目標的喪失,在人類和死神的賭博中,必定發揮重大的作用。最讓我感到不安的是,我眼睜睜看著他們走上死路,卻沒有伸出一根手指,阻攔他們。
我詢問我新交的澳洲朋友喬夫;他擁有一架規模頗大的汽車經銷店,年紀和我差不多,未婚,長得很討女人喜歡,號稱是澳洲的勞勃瑞福。我們曾經約會幾次,於是,在一次交響樂演奏會後的燭光晚餐上,我問他,澳洲人知道原住民的景況嗎?難道沒有人出面,做點事情幫幫他們嗎?
他說:「是的,情況很悲慘,但我們無能為力。你不瞭解這些老土。他們很原始、野蠻,住在灌木叢林裏。我們曾試過教育他們,傳教士花了很多年,想改變他們的信仰。過去他們是食人族,到現在,他們還是不願意放棄傳統習俗和舊信仰。他們大多數選擇留在沙漠,過艱苦的生活。澳洲內陸是險惡的地方,但這些人是全世界最強悍的民族。那些想腳跨兩個文化的,很少成功。沒錯,他們是絕種中的民族。他們的人口在減少中,但那是他們自己造成的。他們是無可救藥的文盲,沒有野心,也沒有追求成功的欲望。經過兩百年,他們還是沒法子融入澳洲的社會。最糟的是,他們也不想。和他們做生意,他們並不值得信賴,毫不可靠,一點都沒有時間觀念。相信我,沒有任何法子能夠使他們振作。」
幾天過去了,我一直想著那個死去的年輕人。我開始跟醫療界的一位女士談到我內心的煩惱。這位女士和我一樣,也正在進行一項特別計畫。工作上,她必須跟年老的原住民打交到。她正在採集野生植物、草和花卉,進行科學上的研究,希望發現能幫助預防或治療疾病的藥物。這種知識的權威,就是住在 林的原住民。他們的長壽,以及比較低的老人病罹患率,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她證實,在種族融合上,澳洲仍有一段長路要走,但她願意協助我,如果我想試試看,多一個人投身這種工作會帶來什麼改變---如果會有任何改變的話。
編輯者: 劍不留痕 (2010-12-29 04:4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