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土婦看西方經濟
那晚,我坐在「裁縫師」對面。她垂著頭,專心做著修補的工作。那天稍早時,「大寶石獵人」來找她,因為他系在腰上的水囊突然掉在地上。用袋鼠膀胱做的水囊裝著珍貴的水,幸好沒有破裂,但那根圍系在他腰間的皮帶卻折斷了。
「裁縫師」用牙齒咬斷手上那根從大自然采來的線。她的牙齒都磨損了,非常光滑,但長度只有原來一半。她從手上的針線活兒抬起頭來,說道:「很有趣,你們變種人和老年問題。人老了,有些工作就不能做。這一來,人的用處就很有限。」
「人應該是老當益壯的。」有人接口說。
「看來,工商業已經成為你們變種人的一大問題囉!當初你們開始經營工商業,是因為用集體產銷的方式,老百姓可以買到比較好的東西,而且可以讓每個人發揮所長,然後工商業就成為你們金融體系的一部分。可是,現在做生意得人,目的就是做生意。對我們來說,這很危險,因為我們心目中,產品是一種真實的東西,人也是真實的,生意並不是真實的。生意只是一種觀念、一種協議,但你們卻把做生意當作做生意的目的。這種想法很難理解。」我們的縫紉師這樣評論著。
於是,我向他們說明自由企業體系是如何構成的:政府、私有化、公司、股票證券、失業救濟金、社會安全福利以及工會。我也向他們解釋蘇俄的政治制度,以及中國大陸和日本在經濟上的差異。我曾在丹麥、巴西、歐洲和斯裏蘭卡演講,因此,我把在那些地區的所見所聞告訴他們。
我們談到工業和產品。他們都同意,汽車是便捷的交通工具。然而,成為分期付款的奴隸,甚至捲入一場車禍,跟人發生爭執,與人結怨,此外,還得在沙漠中跟四個輪子一張駕駛座分享珍貴的水,對這些原住民來說,是不值得的事。況且,他們從不急著趕路。
我看著坐在我對面的「裁縫師」。她有許多特質是我欣賞的。她對世界歷史,甚至對時事,顯得很熟悉,可是她卻既不能讀又不能寫。她充滿創造力。我發現,在「大寶石獵人」開口前,她就已經主動提議幫他修補水囊。這個婦人活的有目標,而她能身體力行。他們說的似乎沒錯:大夥圍坐一圈時,觀察坐在對面的人,我能獲得一些啟示。
我感到好奇,她心裏對我的看法如何。當我們圍成一圈時,總會有人坐在我對面,但從沒有人爭著坐那個位子。我知道,我的一大毛病是問得太多。我必須一再提醒我自己,這些人分享他們的一切,時機成熟時,自然會把我包含在內。在他們看來,我可能像個纏人的小孩吧。
就寢時,我心裏還想著她今晚說的話。生意不是真實的,它只是一種協議,然而,有些人做生意的目的就是為了做生意,他們不在乎,這樣對人也好,對產品和服務也好,都會造成不良的後果!這番見解,可謂一針見血,而它卻出自一個從未閱讀報紙、看電視、聽收音機的婦人之口。那一刻,我真希望全世界的人都來聽聽她的話。
也許,我們不該再把這個地方叫做「澳洲內陸」;它應該正名為「人類關懷中心」。
第十七章 音樂的藥
這群澳洲原住民中,有幾位擁有音樂的藥。「藥」(medicine)這個字,有時用在翻譯澳洲原住民的語言。它指的並不是醫藥,意思也不完全跟身體的治療有關。在他們的言語中,「藥」是任何能夠促進群體福祉的東西。烏達解釋說,擁有治療骨折的技能(亦即『藥』)是值得尊敬的,但同樣值得尊敬的,是能夠讓母雞大量生蛋的人,因為他的才藝也能造福整個部落。兩種「藥」都是社會需要的,都是個人獨具的才華。我同意烏達的看法,期望將來能享受一頓以雞蛋為主菜的晚餐。
那天,他們告訴我,一場盛大的音樂會即將舉行。我們隨身攜帶的簡單行李,並沒有樂器在內,但我沒說出心中的疑問,因為我早已經知道,時機成熟時一切自然會水到渠成。
曠野中的一場音樂會
那天下午我們穿過一個峽穀時,我能感受到大夥的興奮情緒漸漸升高。峽穀很窄,約莫十二尺寬,兩邊聳立著高達十八尺的峭壁。我們準備在這兒過夜。婦人們用蔬菜和昆蟲烹調晚餐時,一群樂師忙著佈置舞臺。這兒生長著一種圓形的、桶壯的植物。有人把它們的頂部切掉,挖出中間色澤像南瓜的果醬,讓我們吮吸。果醬中一顆顆很大的種子,被保存在一旁。有人拿出我們攜帶的無尾獸皮,鋪在被切掉頂部的植物上,緊緊綁著。奇跡似的,它們變成了第一流的打擊樂器。
一株枯死的老樹躺在附近,有幾根樹枝爬滿白蟻。他們砍下一根樹枝,把上面的白蟻趕走。樹枝中心已經被白蟻掏空,積滿木屑。他們用木棒捅了捅樹心,把木屑吹掉,很快就做成了一支中空的長管子。我在旁瞧著,感覺上就好像目睹他們製造天使加白列的喇叭。後來我才知道,這就是澳洲人通常稱為「狄遮裏度」的樂器。吹奏時,它發出低沉的樂聲。
其中一位樂師開始碰擊手上的兩根木棒,另一位則用兩塊石頭打拍子。他們找到幾片泥板岩,用線懸掛起來,製造出有如敲鐘的叮噹聲。有個人把一塊木片系到一根繩子上,做成一種叫「牛吼器」的樂器,旋轉舞動時,發出巨大的吼叫聲,他們熟練地控制音量的高低,峽穀的地形創造出神奇的振動和回音。「音樂會」的特色被發揮的淋漓盡致。
人們有的獨唱,有的合唱,但總是十分和諧悅耳。據我所知,有幾首歌從洪荒時代就傳唱下來。這些人所唱的頌歌,早在西方人的日曆發明以前,就出現在澳洲的沙漠上。但我也聆賞到他們新譜的樂曲,那是特地為我的到來而做的。他們告訴我:「音樂家尋求音樂表現,同樣的,宇宙間的音樂也尋求被表現的機會。」
由於他們沒有文字,知識是透過歌曲和舞蹈代代相傳下來的,每一個歷史事件,可以記錄在沙上的圖畫,或保留在音樂和戲劇中。他們每天都有音樂,因為他們必須讓記憶中的歷史保持新鮮,而講述他們的全部歷史,大約需要一年的時間。如果你把每一個歷史事件都描繪下來,然後按照時間順序,把所有圖畫攤在地面上,那麼,大家所看到的將是過去數千年來的世界地圖。
但我真正目睹的,是這些人如何在不受物質束縛的情況下,盡情享受生命。音樂會結束時,大夥把樂器放回它們原先所在的地方。種子被埋藏進泥土裏,以確保新的植物茁長。他們在石壁上畫下記號,告訴後面的旅人,何處可以找到食物。藥師們把當作樂器的木棒、樹枝和石頭送回大自然,然而,創造音樂的喜悅,以及它們所展現的才華,已經足以肯定他們每一個人的價值和尊嚴。真正的音樂家把音樂攜帶在心中,他不需要某種樂器;他本身就是音樂。
那天我似乎也有了個新的領悟:人生就是自我滿足。我們可以豐富我們自己的生活,充實自己的生命,儘量讓自己感到快樂,讓自己充滿創造力。音樂會結束時,作曲家和其他樂師把頭抬得高高的,走下舞臺。其中一位說:「挺成功的一場音樂會。」另一位回答到:「最完美的一場。」我聽到鋒頭最健的那位樂師說:「唔,不久之後,我得將名字從『作曲家』改成『大作曲家』。」
我看到的並不是自大狂。這些樂師只是肯定他們自己的才華,發願要創造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和族人共享。在他們的傳統中,自我肯定的一個方式,就是給自己取一個新的名字。
這些人說,他們恒古以來久居住在這兒。科學家證實,他們在澳洲落腳至少有五萬年之久。讓人訝異的是,在這五萬年中,他們沒有破壞過森林,沒有污染過水源,沒有危害過任何物種,沒有製造過垃圾,而他們世世代代享有豐富的食物,永遠接受大自然的庇蔭。在他們的生活中,歡笑總是多於哭泣。他們活的長久、有用、健康,然後充滿信心地離開這個世界。
第十八章 解夢人
一天清晨,如往常一樣,我們這一小群人在營地上集合,面朝東方,但今天大夥兒顯得特別興奮。這時天際才出現淡淡的一抹曙色。部族長老主持完早禱後,「靈娘」就走進圈子中央來。
外貌上,「靈娘」和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在整個部落中,她是唯一體重超過一百二十磅的原住民婦女。我知道我的體重在減輕中,這是在烈日下不停跋涉、一天只吃一餐的結果。這些年來,我全身上下已經凝積了過多的剩餘脂肪,因此,我恨不得讓所有的脂肪都滴落在沙地上,環繞著自己的足跡。那幅景象可有多美!
「靈娘」站在我們圍成的半圓形圈子的中央,雙手高舉,向肉眼看不見的上蒼祈禱,奉獻她的特殊藝能。如果那天上蒼準備透過她傳達訊息,她願意敞開自己,做為天人之間溝通的渠道。她懇求將她的藝能和我分享,而我是這次曠野漫遊中他們收養的「變種人」。禱告結束,她大聲地、懇切地感激上蒼。其他族人紛紛加入歡呼的行列,為今天即將顯現的神跡表示感恩。他們告訴我,通常這種祈禱是利用他們熟諳的心靈語言,在靜默中進行的,但由於我新來乍到,猶未精通心心相傳的溝通技巧,為了尊重我這個客人,他們不得不在我所能理解的範圍內,進行這一場儀式。
那天我們一直行走到晌午。一路上很少植物生長,這倒讓我松了口氣,因為我不必擔心荊棘會刺傷我的腳掌。
我們默默趕路,直到晌午時分,有人看見一堆矮樹,寂靜才被打破、那是一種外觀奇特的植物,樹幹頂端枝葉茂盛,有如華蓋一般。這就是「靈娘」向上蒼祈求後一路尋尋覓覓的東西。
前一天晚上我們圍坐在火堆旁時,「靈娘」和三位婦人各拿出一張平滑的獸皮,把它緊緊縫在一個框子上。今天早上,她們攜帶著它上路。我沒問她們那是幹什麼用的。我知道,時機成熟時她們自然會告訴我。
「靈娘」拽住我的手,把我拉到樹旁,指給我看。我順著她指點的方向望去,卻看不到什麼。瞧她一臉興奮的樣子,我只好再看一次。這回,我看到了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它顯得很厚實,閃閃發光,數以百計的絲線交織成一幅複雜的圓形。那幾株樹,似乎每一株都結有一張蜘蛛網。「靈娘」要烏達轉告我,在這幾張蜘蛛網中選擇一張。我不知道應該如何選擇,但我已經明瞭,對澳洲原住民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憑直覺。於是,我把手一指。
接著,她從腰間系著的袋子中拿出一罐香油,塗抹在那張形狀像手鼓的獸皮上。她走近我選中的目標,撥開後面的樹葉,然後把油膩膩的獸皮伸到蜘蛛網後面,向前猛一撲,捕捉住了蜘蛛網,熟練地將它框裝在獸皮上。我看見其他婦人走上前,各自選擇一張蜘蛛網。每個婦人手上拿著一張獸皮,如法炮制,把蜘蛛絲捕捉到昨天準備好的框架上。
我們玩得起勁時,部落中其他人忙著生火,採集食物,準備晚餐。今晚的菜包括許多支從矮樹堆捕捉來的大蜘蛛,一些根莖,還有一種我從沒吃過、看來像蘿蔔的球根。
尋找夢境的答案
晚餐後,我們一如往常圍坐成一圈。「靈娘」向我解釋她的特殊藝能。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上蒼給每一個人一些特質,而這種天賦非常突出,在人的一生中那可成為一種特殊藝能。拿她自己來說,她在部落中的身分是「解夢人」,這也是她對社會的貢獻。她告訴我,每一個人都做過夢,但不是每個人都想記住所有的夢,更不用說探尋夢境所蘊含的訊息。她說:「夢是真實的影子。」現實世界中存在的、發生的每一件事物,也能在夢境中找到。所有答案都在那兒。她們今天捕捉的蜘蛛網非常特別,使用在一種歌舞儀式中,向上蒼祈求,指引她們解開夢中之謎。「靈娘」的任務,就是幫助做夢的人理解夢境所傳達的訊息。
根據我的瞭解,在這些澳洲原住民的觀念中,「做夢」指的是不同層次的知覺,他們的始祖用思維創造世界時,是在「做夢」;冥思默想到了忘我之境,是神遊物外的夢。當然還有睡覺時做的夢等等。
這個部落面臨任何問題時,都透過「解夢人」尋求上蒼指引。如果他們需要幫助,以瞭解他們面臨的感情問題、健康問題,或某種經驗背後的含義,他們相信,答案能夠在一場夢中顯現出來。白種人只知道一種進入夢境的方式,那就是睡覺,但他們部落的人在醒著時也知覺到夢的意義。他們不使用控制心靈的藥物,僅僅應用呼吸技巧和專注,因此在夢境中,也能保持清醒的意識。
他們指示我和解夢人共舞。旋舞尤其有效。你把問題深深植入你的心靈,一面起舞,一面不停地默念著這個問題。根據這些澳洲原住民的說法,最有效的旋舞,能夠在身體七個主要的關節中,增強精氣的旋轉。它的動作很簡單,只須伸出雙臂站著,不斷向右旋轉。
很快我就覺得眩暈,於是坐下來思索:我的生活是如何改變的。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每平方公里人口還不到一人,而面積卻有三個德州那麼大。如今,我竟然流落在這兒,像回教苦修僧人那樣不停旋轉,揚起一圈圈沙塵,沾滿我那位解夢人一身,然後像連淇一般,向周圍空曠的原野彌漫開去。
這個部落的人晚上睡覺是不做夢的,除非他們把夢召喚進睡眠中。對他們來說,睡眠是重要的休息時間,是讓身體復原元氣的時候。睡覺時不應該左思右想,禪精竭慮。他們認為,白種人晚上做夢,是因為在西方社會中,白天做夢是不被允許的,而張開眼睛做夢的好處,更是一般人所不能理解。終於到了就寢時間。我撫平地面的沙土,把我的手臂當成枕頭。他們用一個小容器裝著藥水,遞給我,吩咐我立刻喝掉一半,剩下的睡醒時再喝。那會幫助我記住夢境的細節。我急於找到答案的問題,就是我在旋舞時問自己的那個問題:這趟旅程結束後,帶著這些澳洲原住民給我的啟示,我回去後該做些什麼呢?
第二天早上,「靈娘」透過烏達,要我回憶昨晚我做夢的夢。我想,要她幫我解夢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在那夢中所看到的事物,和澳洲毫無關係,但我還是把我的夢告訴了她。她只問我對夢中出現的事物有什麼感受。令人驚訝的是,她居然能透過我的夢,洞察我的內心,而我夢到的那個文明社會的生活方式,對她來說是完全陌生的。
心靈的另一扇窗
我現在明瞭,往後我的生命中會出現一些風暴,而這些年來我投注許多心血所建立的人際關係,也會被割捨,但我不擔心,因為現在我的生活有了重心,我的內心一片寧靜,這種感覺我一輩子都可以依賴。我現在懂得,這一生中我可以改變我的生活,我已經把一扇門關上了。我現在也懂得,時機到時,我不能再留戀以前建立的交情、居住的地點、奉行不渝的價值觀。為了讓我的心靈成長,我輕輕關上了一扇門,進入一個新世界,開始一個新生活,在精神的階梯上邁出一步,往上升一級。最重要的是,我不必刻意去運用這些澳洲原住民給我的啟示。我只須在生活中切實奉行我所信仰的真理,早晚有一天,我會影響到那些命中註定受我影響的人。那些門會打開的。畢竟,「它」不是我的訊息;我只是傳達訊息的人。
我想知道,其他跟解夢人共舞過的人,有誰願意跟別人分享他的夢。在我詢問之前,烏達就已經看透我的心思。他說:「有,『工具師傅』願意說出他的夢。」『工具師傅』是個老頭,不但精於打造工具,還會製造畫筆、炊具等等東西。他的煩惱是肌肉疼痛。他夢見一支烏龜爬出死水潭,發現身體一邊的腳不見了,走起路來頓時失去重心。「靈娘」替他解夢,就像幫我解夢一樣。他終於領悟,該把製造工具的本事傳授給別人了。身為部落中的首席工匠,他曾引以為榮,但現在工作的樂趣越來越少,而自己造成的壓力卻與日俱增。因此,上蒼向他發出一個訊息,要他改變生活。他變成了一個失去重心的人,在工作和遊樂之間不能夠保持平衡。
往後的日子裏,我看見他教導學生們製造工具。我問他肌肉還痛不痛,他笑了起來,蒼老的臉孔皺成一團。他說:「腦筋有彈性,骨頭的關節也就有彈性咯。我的肌肉不痛了。」
第十九章 晚餐的不速之客
早禱儀式舉行時,「巨獸之親」發言了。他說,他的同胞願意為我們提供食物。大夥都表示同意;族人好一陣子沒有它們的音訊了。在澳洲,大型動物並不多,不像非洲有象、獅子、長頸鹿和班瑪。我滿心好奇,等著瞧上蒼會賜給我們什麼樣的驚奇。
那天我們的步伐非常快。天氣似乎不那麼熱,甚至可能低於華氏一百度。「女醫師」拿出一種濃稠的蜥蜴和植物混合藥油,塗抹到我的臉孔和鼻子上,然後在我的耳朵頂部搽上厚厚的一層。我沒數過自己有幾層皮膚,但我確定已經剝落了好幾層。事實上,我還真擔心,總有一天連耳朵都會剝落掉,因為日曬似乎沒有一天中止過。「靈娘」向我伸出手。他們召開一場會議,討論如何解決我的問題,雖然他們頭一次遭遇這種危機,但很快就想出消弭的方法。大夥兒創造出一種東西,看起來就像在雪地上戴的貓式耳套。「靈娘」拿出一根動物的韌帶,把它綁成一個圓圈,然後「裁縫師」在它四周綴上羽毛。他們把這個玩意兒戴在我的頭上,遮住兩支耳朵,加上「女醫師」給我塗抹的藥油,讓我感到舒服多了。
那天充滿歡樂氣氛。我們一面趕路,一面玩猜謎遊戲。他們輪流模仿動物和爬蟲的動作,或者演出以往發生的事件,要我們大夥來猜。一整天,旅途上洋溢著笑聲。同伴們留在沙地上的足印不再像天花痘;我開始發現,每個人都有獨特的步姿,在路上留下略微不同的足跡。
向晚時分,我開始眺望遠處的平原,搜尋植物的蹤影。我們眼前的大地,顏色從灰褐漸漸轉變為各種層次的青綠。接著,地形改變了,我看到了一些樹。你會以為,到了這個階段,我不會再輕易感到驚訝,因為我已經習慣看見事物突然出現在這個部落眼前。但是,他們迎接上蒼的每一次恩賜時所表現的熱誠,深深打動了我,讓我永遠銘記在心。
瞧,它們就站在那兒——四只體形龐大的野駱駝,準備實現它們生存的目的,為我們提供食物。它們每一只都有一座高聳的駝峰,但渾身邋裏邋遢的,不像我在馬戲團或動物園看見的駱駝那樣乾淨體面。駱駝不是澳洲的土生動物。當初它們被帶來澳洲,是充當運輸工具,顯然有幾只存活下來,雖然它們的主人已經死光了。
族人停下腳步。六個阻擊手離開隊伍,分兵兩路。三個從東邊襲擊,三個從西邊逼近。它們弓著腰悄悄匍匐前行。每一個人手裏都拿著回飛棒、長矛、長矛投扔器。長矛投扔器是一種木制器戒,用來發射長矛。利用手臂揮舞的勁道和手腕的靈便,長矛投扔器的距離和精確度都會倍增。這群駱駝包括一支公的、兩支母的和一支半成年的。
獵人們睜著銳利的眼睛,掃視這群獵物。他們後來告訴我,他們內心裏已經取得共識,要對那只年老的母駱駝下手。獵人們模仿他們視為兄弟的野狗,從最懦弱的動物身上接收「訊息」。它似乎在召喚獵人們,趕快對它下手,為人類提供食物,留下強壯的同胞延續族類的命脈。不需開口,不需任何手勢,獵人們同時行動,展開攻擊。一支長矛命中老駱駝的頭部,另一支同時刺進它的胸脯,登時結束了它的生命。其他三只駱駝飛奔離開,蹄聲消失在遠出。
珍貴萬物資源
我們挖個深坑,在底部和四壁鋪上一層層乾草。「女醫師」手裏握著刀,破開駱駝的肚子,就像拉開一條拉鏈似的。一股熱氣迎面撲來,夾帶著強烈的、辛辣的血腥味。他們割下一個個器官,把心臟和肝臟擱在一旁。族人珍惜這兩種器官,因為他們相信,裏頭含有滋補的成分,能夠加強人類的體力和耐力。身為科學家,我知道駱駝的心和肝能為他們平日營養不均衡的食物,提供大量的鐵質。「女醫師」的年輕學徒脖子上系著一個特別的容器,用來收集駱駝的血。駱駝的蹄被保存起來,他們告訴我,駱駝蹄非常珍貴,用途很多。我實在想像不出駱駝的蹄有什麼用途。 「變種人,這頭駱駝是特地為你長大的!」其中一個屠夫大聲說。他舉起巨大的、膨脹的駱駝膀胱。
我愛喝水是有名的。他們一直在尋找夠大的動物膀胱,做成儲水器讓我攜帶。今天總算找到了一個。
從地上遺留的一堆堆糞便可以看出,這個地區是動物常來吃草的地方。有趣的是,不過幾個月前,我還談糞色變,如今卻把它當作寶貝收集。今天我撿起駱駝糞,感激上蒼賜給我們這樣好的燃料。
這快樂的一天接近尾聲時,大夥兒嘻嘻哈哈,開起玩笑,討論究竟要我把駱駝膀胱系在腰間,還是綁在脖子上,或者乾脆當做背包來背。第二天我們上路時,有幾個人把駱駝皮扛在頭上,一方面可以遮陰,一方面讓它在旅途中曬乾。他們把所有看的見的肉從駱駝皮上刮掉,用樹皮提煉的單寧酸處理過。這只駱駝的肉,我們一餐吃不完,剩餘的食物就切成肉片。有一部分肉在坑中燒不熟,我們就把它串起來,掛在樹枝做的竿子上。
我們隊伍中,好像個人扛著這些「旗幟」走過沙漠——駱駝肉在風中飄揚,曬乾後,以自然方式保藏起來。
好奇特的遊行隊伍!
第二十章 螞蟻的滋味
陽光是那麼的強烈,我沒法子完全睜開我的眼睛。汗珠冒出我身上每一個細胞,一條條小河似的,流下我的乳溝,弄濕了我那兩隻隨著每一個步伐不停摩擦的大腿。連我的腳背都流汗了。這是前所未有的顯現;顯然,這陣子華氏一百一十度的舒適天氣,己經消失了,我們正面臨幾乎無法忍受的酷熱。我的腳底也出現奇怪的現象。從腳趾到腳跟、從這側到那側,我的兩隻腳佈滿水泡,而早已起泡的腳面下又冒出新的水泡。感覺上,我的腳己經死了。
途中,一位婦人走進沙漠中,沒多久又走了出來,拿著一片巨大的、翠綠的葉子。它大約有一尺半寬。我望望四周,卻不見一株植物的蹤影,不知這片葉子是打哪兒來的。它看來鮮嫩、生氣蓬勃,而周遭每一樣東西都顯得黯淡、脆弱、乾枯。沒有人問她在那裏找到這片葉子。她的名字叫「快樂天使」;她的特殊技能是主持同樂會。那天晚上的聚會將由她主持。她宣佈,我們將玩一種叫「創造」的遊戲。
我們經過一座蟻丘,上面的螞蟻體形很多,約莫有一寸長,肚子鼓鼓的,模樣很奇怪。他們對我說:「你會愛死它們的滋味!」這些生物將有幸成為我們的晚餐。它們是製造蜜蟻的一個類型,膨脹的肚囊含有一種甘甜的物質,嘗起來頗像蜂蜜。比起生長在翠綠植物附近的造蜜蟻,它們個頭較小,味道也沒那麼甜;它們製造的蜜,也不是那種濃稠金黃、看起來像奶酪的粘膫。相反的,它們似乎是從周遭單調的熱浪和風中吸取精華。這個部落的人,平生所嘗過的最像糖果的東西,可能就是這些螞蟻了。他們伸出手臂,讓螞蟻爬到上面,然後把手塞進嘴巴。手抽出來時,螞蟻也就下肚了。他們的表情顯示,滋味一定非常美妙。我知道,他們早晚會叫我嘗嘗,因此我乾脆自己試試。我捉了一只,砰的一聲塞進嘴巴。品嘗這玩意有個訣竅:把它放進嘴裏嚼碎,慢慢享受那甜美的滋味,千萬不可囫圇吞棗。這我辦不到。讓那些毛腳在我舌頭上扒搔、讓那只螞蟻爬上我的牙齒,我可受不了。我把它吐出來。晚上生起一堆火他們用一片葉子包裹許多只螞蟻,埋進煤堆中,煮熟後,讓我舔允葉子上沾著的蜜糖,就像從包裝紙上允吸溶化的巧克力。對從沒嘗過橘花蜂蜜的人來說,這也許不失為美味,但若想在城裏推銷這玩意,恐怕連門都沒有!
群體中的無我
那天晚上,主持同樂會的婦人把那片巨大的葉子撕成碎片。她沒數過,至少沒像我們西方人那樣數過,但她自有一套計數的方法,每人一片碎葉,分毫不差。她分發葉片時,大夥兒奏樂、唱歌。然後遊戲開始。
歌聲中,第一個葉片被安放到沙地上,然後一片又一片落下來,直到音樂停止。我們看到,地面形成一個有如拼圖玩具的圖案。隨著更多的葉子被安放到地上,我發現,在這種遊戲中,你可以任意移動葉片,只要你覺得你手中的葉子比較適合那個位置。沒有固定的順序。這真是一種不具競爭性的群體活動。很快的,葉子的上半部被組合起來了,回復到原來的模樣。大夥兒都十分開心,互相恭喜、握手、擁抱、起舞。遊戲完成了一半,每個人都參與。大夥兒又再集中精神,專注在下一半的拼圖邊,放下手裏的葉片。不久,我又走上前去看,但認不出哪一片是我放下的,只好走回來坐下。烏達看出我的心意,不等我詢問,就對我說:「沒關係。表面上看來,葉子的切片是分開的,就像人類表面上是分開的,事實上我們是一體,所以這種遊戲叫做『創造』。」
其他人紛紛向我解釋。烏達替我翻譯:「身為群體的一份子,並不表示我們都是一樣。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兩個人不能同時佔有一個位置。葉子需要所有的碎片,才能組合完成,同樣的,每個人在社會中都有他特別的位置。有些人成天專營、走門路,到頭來還是回到屬於他的位子。我們之中,有人選擇走直道,有人喜歡繞圈子,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
我發現,每個人都在瞧著我,於是我心中升起一個念頭,要走向前去,在看看那個圖形。我上前一看,發現圖形中只剩下一個空缺,而適合那個位子的葉子,就躺在數寸之外。我把最後一片葉子放進圖形中。歡呼聲登時響起,一陣陣回聲穿透周遭空曠的原野,消失在圍繞著我們這一小群人類的無邊天地中。
遠處,一群野狗仰起尖削的臉孔,朝向星光滿布、宛如碎鑽一般的漆黑天空,嚎叫了起來。
「你能完成這場遊戲,證明你有資格參加這次曠野徒步之旅。我們在『一體』中行走一條直路。變種人有許多信仰;他們說,你的路和我的路不一樣,你的救世主不是我的救世主,你的永恆不是我的永恆。但是事實是,所有的生命是一個生命。人世間只有一場遊戲在進行中。世界上只有一個種族,儘管有許多不同的膚色。變種人爭論上帝的名字,斤斤計較在哪一棟建築、那一天、用那一種儀式膜拜他。他曾來過人間嗎?他的故事意謂什麼?事實就是事實。如果你傷害一個人,你傷害自己。如果你幫助一個人,你幫助自己。人人體內都有血,都有骨骼。只有心和意是不同的。變種人想的只是這一百年發生的事,想的只是自己,只是隔離和對立。真人部落想的是永恆。人類是一體的,包括我們的祖先、我們那些還沒出世的子孫、全世界每個地方的生靈。」
遊戲結束後,有個人問我,在我的社會,是不是真的有些人過完了一輩子,還不知道上帝賜給他們的才能是什麼?我必須承認,身為醫生,我曾有一些非常沮喪的病人,他們覺得他們白白活了一輩子,而其他人對社會都有些貢獻。是的,我必須承認,我們這些「變種人」中,有許多並不覺得自己擁有任何天賦的才能,而且,往往直到臨終,他們才會想到人生的意義。那個人聽了我的這番話,一面搖頭,一面流淚——他實在無法想像這種事情會發生。
「變種人難道不明白,只要我唱的歌能讓一個人快樂,我就不算白活?你幫助一個人,也不算白活。反正,一個時候也只能幫助一個人嘛。」
省視內心的靈魂
我問他們有沒有聽過耶穌的名字。他們說:「當然聽過。傳教士教導我們:耶穌是上帝的兒子、我們的長兄、化身為人的神。他最受世人崇敬。很多年以前,他來到人間告訴變種人:他們應該如何過活、他們忘記了什麼。耶穌沒有來我們『真人部落』。他當然可以來,我們就住在這兒,但他的福音不是傳給我們的。它對我們不適用,因為我們沒有忘記什麼。我們已經照他所傳的真理過生活了。」他們繼續說:「對我們來說,上蒼不是一種物體。變種人似乎很迷戀形式。他們不能接受肉眼看不見的、不具形體的任何東西。上帝、耶穌、上蒼,對我們來說並不是環境的一種精氣,也不是存在於萬物之內的東西——他就是萬物!」
根據這個部落的觀點,生命和生活不斷在流動、前進和改變中。他們談到活著和非活著的時間。一個人生氣、感到沮喪、自怨自艾充滿恐懼時,他就不能算活著。呼吸並不能決定一個人是否活著,它只是告訴別人,這一個肉體是否還存活著!有呼吸的人,並不全都活著。你可以嘗試負面的情感,體驗一下它的感覺,但聰明的人不會沉溺在那裏頭。靈魂以人的形體存在時,你不妨縱情任性一番,體驗一下快樂和悲傷、忌妒和感恩等等不同的感覺,但你必須從經驗中吸取教訓,弄清楚那一種感覺痛苦,那一種感覺爽快。
然後我們談到遊戲和運動。我告訴他們,在美國,我們對運動比賽非常感興趣;事實是,我們付給球員的酬勞,比我們付給教師的薪水多出許多。我告訴他們,我可以示範一種遊戲:大家排出一列,然後拼命跑,跑得最快的人就是贏家。他們睜著漂亮、黑色的大眼睛瞅著我,然後面面相觀。最後一個人開腔了:「可是,如果一個人贏,其他人都必須輸,那樣好玩嗎?遊戲是為了好玩。你們為什麼要讓一個人受這種折磨,然後哄他說,他真的是一個勝利者?這種習俗令人費解。你們喜歡這樣的遊戲嗎?」我笑了笑,搖搖頭:「不。」
附近有一顆枯樹。我要大夥兒幫忙,在一塊高聳的石頭上架設一根長長的樹幹,當作蹺蹺板。大家玩得很開心,連最老的族人也坐上蹺蹺板,一嘗忽上忽下的樂趣。他們對我說,有些事情不能一個人做,玩這種遊戲就是其中之一!七十幾歲、八十幾歲、九十幾歲的老爺子老奶奶,一時童心大起,紛紛加入這種不問輸贏。只為大家提供娛樂的遊戲。
我也教他們,把幾根長的、有彈性的動物腸子綁在一起,玩跳繩遊戲。我們還想在沙地上清理出一塊地方,學跳房子,但天色已經很黑,而我們的身體也夠疲累了,於是就決定改天再玩這種遊戲。
那天晚上,我舒展四肢,仰天躺在地上,望著頂部那一片璀璨的夜空。連珠寶店鋪著黑絨布的玻璃櫥櫃裏展示的鑽石,也比不上今晚的星星明豔動人。磁鐵一般,最亮的那顆星星吸引住我。它似乎敞開了我的心靈,讓我領悟:這兒的人不會像我們那樣衰老。當然,他們的身體早晚也會磨損、消耗,但整個過程就像一根蠟燭,緩慢地、平穩地燃燒到盡頭。他們不像我們,二十歲耗損一個器官,四十歲又報銷另一個器官。我們在美國所稱的精神壓力,如今看來,簡直就是自找的。
我的身體終於涼快下來。我付出許多汗水,才領悟到這些,但它在我心靈中所造成的撞擊,確實巨大。我如何將我在這兒的所見所聞傳達給我的社會?人家不會相信我的。對這一點,我必須先有心理準備。一般人會覺得,這種生活方式難以置信。但是,不論如何,我已經領悟到,治療身體的疾病時,必須結合真正的治療——治療人類受傷的、淌血的、生病的、耗損的靈魂。
我凝視著天空,問自己:「怎麼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