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創業協助
我們邀請二十二位年輕的混血原住民開會,她把我介紹給大家。那天晚上,我談論政府的自由企業制度,特別提到一個專門為內城區窮困青年成立的「青年創業協會」。我們的目標,是尋找一個他們能生產的商品。我答應教導他們如何購買原料、組織員工、建立生產線、推銷產品、在商場和銀行界建立信用。他們很感興趣。
第二次會議,我們討論可能的計畫。我小時候,祖父母住在愛荷華州。我記得,祖母把窗推上,拿出一塊可以調整的小紗網,安設在窗臺上,扯一扯,把它擴展到窗口的寬度,然後拉下玻璃窗。這一來,窗口有一尺的空間被紗網遮蓋。那時我們家住的房子,就像澳洲大部分老舊的郊區住宅,並沒有裝上紗窗。冷氣在一般住宅並不普通,因此,鄰居們舊乾脆把窗打開,任由有翅膀的昆蟲飛進飛出。我們家沒有蚊蟲,但每天都得和會飛的蟑螂搏鬥。我獨個兒睡一張床,醒來時經常發現枕頭上爬著幾只兩寸長、黑色、披著硬甲的昆蟲。我覺得,要阻止他們侵入,最好是用紗窗。
這些原住民青年同意,紗窗是打頭陣的好商品。我認為住在美國的一對夫妻,這方面可以提供協助。男的在一家大公司當設計工程師,女的是藝術家。如果我能在信中說明我所需要的,他們會幫我畫出一張藍圖。兩個星期後,藍圖就寄來了。我那位居住在愛荷華州的年老的姑媽諾拉,主動提供一筆資金,讓我們購買第一批原料,幫我們拉下基礎。我們需要一個工作場所,有牆的車庫很稀少,但無牆車庫卻多的是,因此我們就找了一間這樣的車庫,露天幹起活來。
每一個原住民青年各盡所能,很自然的就融進了工作。我們有一位會計,另有一個人負責採購,還有一位把存貨清點工作做得精確無誤。每一個生產部門,我們都有一群專門人才;我們甚至還有幾位天生的銷售家。我站在一旁監督,看著這家公司的體制逐漸成形。顯然,不需我開導,他們就已經體認到,一家公司的成功,打掃和看門工友的貢獻,跟負責銷售的人一樣大。我們推動業務的方法,是先讓客戶免費使用我們的紗窗幾天。使用滿意,客戶才付款。通常,我們會接到整棟大樓的訂單。我也教導他們,應用美國人做生意的老方法,要求客戶向用過的人打聽我們產品的品質。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每天忙著工作、編寫訓練教材、旅行、教學和演講。晚上大部分時間則花在和原住民青年相聚。參加創業的那一群,人數並沒有減少。他們的銀行存款持續增加,我們為每一個人成立信託基金。
深入瞭解原住民
一個週末,我和喬夫約會。我向他解釋我們的計畫,同時告訴他,我是多麼願意幫助這些年輕人在經濟上獲得獨立。我說,也許他們不願意受雇,在別人的公司工作,可是,一旦他們積累了足夠的財富,沒有人能阻止他們收購一家公司。我想我是誇張了一點吧,對他們剛萌芽的自尊,我的貢獻並沒有那麼大。喬夫說:「恭喜你呀,美國婆子。」下回見面時,他給我帶來了幾本歷史書。坐在他家院子,俯瞰著全世界最美麗的海港,我花了一整個星期六下午閱讀這本書。
史書引述喬治.金恩牧師(Rev.George King)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十六日在澳洲星期時報(Australian Sunday Times)發表的談話:「毫無疑問,在人類進化的等級上,澳洲土著位居底層。他們並未擁有可靠的傳統歷史,記載他們的生活、事蹟和祖先。假若他們此時被逐出地球,他們不會留下一件藝術品,以紀念他們曾經在地球生存過。然而,在世界歷史的極早期,他們顯然就浪跡於澳洲的廣大平原上。」
下麵這句話,引述自約翰.勃勒斯(John Burless),時間比較近,反映出一般澳洲人對原住民的態度:「我會給你一些東西,但你沒有任何東西是我需要的。」
以下摘錄自「澳洲與紐西蘭科學促進會」第十一屆大會發表的人種科學和人類學論文:
他們的嗅覺並不發達。
記憶力略微發達。
兒童欠缺堅強的意志力。
他們的個性傾向於不誠實和怯懦。
和較為高等的種族相比,他們對痛苦的反應比較不靈敏。
有些歷史書說,澳洲原住民少年要想成為男子漢,必須用一把粗鈍的石刀,從陰囊到尿道,將陰莖切開,不准使用麻醉劑,也不准露出痛苦的表情。成年儀式包括:族中一位聖潔的人揮動石頭,將少年一枚門牙敲脫;割下少年的包皮,當作餐點供給男性親戚分食;少年單獨一個人被遣送到沙漠,受盡驚嚇,滿身流血,以證明他能夠生存。歷史書也說,澳洲原住民嗜吃人肉,婦女有時殺自己的嬰兒來吃,細細品嘗肉質最鮮嫩的部分。書中有一個故事,談到兩個兄弟:弟弟為了一個女人刺傷哥哥,哥哥切掉生疽腐爛的腿,把弟弟的眼睛弄瞎,從此以後兄弟倆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哥哥裝上袋鼠腿做的義肢,手裏拿著一根長杆,引導瞎眼地弟弟。這類資訊令人毛骨悚然,但最讓人不解的,卻是政府新聞局出版的一本小冊子,上面提到原始的外科手術時說:值得慶倖的是,原住民承受痛苦的能力,超出一般人類所能忍受的程度。
參與我的計畫的原住民,可不是野蠻人。事實上,他們跟美國那些窮困的年輕人沒什麼兩樣。他們居住在孤立的角落,和整個社區隔絕;半數家庭靠領取政府救濟金過活。根據我的觀察,他們這輩子只能穿二手貨李維牌牛仔褲、喝喝未冷藏過的啤酒,也許每隔幾年,會有一個人混出名堂來。
下一個星期一我回到製造紗窗的工廠,發現那群原住民青年之間存在著一種真誠的、相互扶持的情感,和我在企業界所習見的完全不同。這種現象讓人耳目一新。
我向年輕的原住民員工探問他們的文化傳統。他們告訴我,部落文化早就喪失。少數幾位記得,祖父母曾經告訴他們,以前澳洲大陸只有土著居民時,他們族人是如何過活的。那時,原住民中有所謂的 ???水部落,還有一個部族叫艾穆人。但這些原住民青年也很坦白告訴我,他們不喜歡別人提起他們黝黑的膚色,也不願談論這種膚色所代表的不同。他們希望和膚色較淺的人結婚,這一來,有朝一日他們子女就能融進澳洲社會。
親赴邀約
不論以什麼標準衡量,我們的公司都十分成功,因此,順理成章的,有一天我接到一通電話,邀請我參加澳洲大陸另一邊的原住民部落舉行的會議。打電話的人暗示,這不是普通的會議,而是專門為我舉行的。電話那頭操著土著口音的人央求:「請一定撥冗參加。」
我準備幾件新衣服,買回來機票,訂旅館房間。我告訴同事們,我必須離開一陣子,同時向他們解釋這次邀請的特殊意義。我把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告訴喬夫和房東太太,也寫信告訴我女兒。連住在遠方的人都聽說我們的工作,並且要向我表達敬意。我怎能不感到榮耀呢。
我接到通知:「從旅館到會場的交通工具,由主辦單位提供。」他們中午來接我。顯然,這是一場頒獎午宴。我感到好奇,他們會請我吃什麼菜。
果然,烏達準時在十二點前來接我,至於原住民午餐吃些什麼東西,我到現在還不知道。
第六章 神奇的餐宴
神奇的藥油(製造的方法是先把樹葉熏熱,然後去除油渣)發生了作用,我的兩隻腳不再感到那麼疼痛了。我又鼓起勇氣,重新站起來。在我右邊,一群婦女分工合作,正做著一件事情,模樣就像工廠的裝配線似的。她們正在採集寬闊的樹葉。一個婦人拿著一根長竿子,在矮樹和枯樹之間穿梭,另一個婦人用手抓起一件東西,放在葉子上,在那上面覆蓋另一片葉子,交給一個跑腿的人,帶到火旁,把整包東西埋藏進煤堆裏。我感到好奇。這是我們一塊吃的第一頓飯,菜單我已經猜想了好幾個星期。我跛著腳,走過去仔細瞧瞧;一看,登時呆住了。一位婦人雙手捧著的竟是一雙巨大的、白色的、蠕蠕爬動的蟲蛆。
我又深深歎了口氣。今天到底經歷過多少奇異的事,我已經數不清了。但有一點是確定的:我絕不會餓到吃一只蟲!可是,就在做出這樣的決定時,我得到了一個教訓---切莫說:「絕不。」直到今天,我還試圖從我的字典中剔除這兩個字。我已經體認到:人生中有些東西是我喜歡的,有些是我想回避的,而「絕不」這兩個字,使我們在面對無法預知的情況時,缺少轉圜的餘地。而且,「絕不」所涵蓋的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蟲蛆的滋味
對部分的人來說,黃昏是最值得享受的一段時光。他們講故事、唱歌、跳舞、玩遊戲、談心。這確實是共享歡樂的時刻。在等開飯時,總是充滿各式各樣的活動。他們喜歡互相揉搓肩膀、背部,甚至頭皮。我看見他們按摩頸部和背脊。在往後行程中,我們交換按摩的技巧---我教他們美國人調整背脊和其他關節的方法,他們把他們那一套傳授給我。
頭一天,我沒看到他們拿出任何杯、盤和盛食物的碗。我猜對了,我和他們的相聚將保持一種非正式的氣氛,每一餐飯都像野餐。很快的,用樹葉包裹的食物在煤堆中烘烤熟了。一個婦人小心翼翼,處理我那一份。我看見大家打開他們那一份,用手扒著吃。我那一份熱騰騰,握在手裏,似乎沒有什麼動靜,於是握鼓起勇氣打開它,瞧瞧裏面的東西。那只蟲蛆不見了,至少它看起來不再像一只蟲。現在它變成了一團褐色、破碎的東西,就像烤過的花生或豬皮。握心裏對自己說:「我想我對付得了這玩意。」我咬了一口,好吃極了!那時我並不知道,他們平常不吃煮熟的東西,那一頓烹飪---把食物煮到讓人看不出原狀---是特別為我做的。
那天晚上,他們向我解釋,我為住在城市的原住民所做的事,他們已接到報告。儘管那些年輕人不是純種的土著,也不屬於他們這個部落,我的工作所顯現的,卻是一份真誠的關懷。他們召喚我前來,是因為他們覺得我在發出求救的呼聲。他們肯定我的動機純正。問題是,至少在他們看來,我並不瞭解原住民文化,尤其是他們這個部落的倫理道德。今天稍早舉行的儀式,是一種測驗。我通過了這些測試,有資格認識人類和各個世界---我們居住的世界、塵世之外的世界、我們來自的空間、我們都將回到的空間---的真正關係。我將獲得啟示,瞭解我自己真正的存在。
我坐在那兒,兩隻敷上藥油的腳包紮在珍貴的、取得不易的樹葉裏。烏達向我解釋,對這些沙漠遊牧民族來說,陪我徒步曠野,是給我天大的面子。他們允許我分享他們的生活。以前,他們從不曾和白種人打交道,甚至從沒想過跟一個白人發生任何關係。事實上,他們一直避免和白種人接觸。在他們看來,澳洲其他部落都已經臣服在白人政府的統治下,而他們是原住民最後的堡壘。他們外出時,通常是以六到十人的小家庭為一隊,今天為了我的緣故,才集合在一起行動。
名字的意義
烏達對大夥說了一些話,然後每個人又對我說了一些話。他們在告訴我他們的名字。對我來說,他們的名字很難念,但幸好每個名字都有它的意義。他們使用名字的方式,不像我們在美國使用「黛比」和「柯蒂」之類的名字,因此,我可以將每個人和他名字所代表的意義相連一起,不必死記名字的發音。每個小孩出生時都得到一個名字,但大家都瞭解,隨著年齡的增長,孩提時代的名字會不複使用,在這種情況下,他就必須為自己另選一個比較適當的稱號。理想上,隨著智慧、創造力和責任心日益發展和成熟,每個人的名字一生中會改變好幾次。我們這一群人的名字包括「講古佬」、「工具師傅」、「保密者」、「裁縫師」和「大樂手」。
最後,烏達指著我,雖每一個人重複念著一個字。我想,他們是在學習如何念我的「名」,接著我又猜,他們可能想稱呼我的「姓」。結果我都猜錯了。那天晚上他們給我取的名字,也是往後的旅程中我一直使用的,是「突變」(Mutant)。我不明瞭,身為雙方在語言上的橋樑,烏達為什麼要教導他們念這麼奇特的一個名詞。依我瞭解,「突變」意謂某種基本結構上的重大改變,結果造成某種質變,不再和原型相似。但事實上,給我取什麼名字都無關緊要,因為在旅程的第一天,我的整個生活、整個生命都陷入一團混亂之中。
烏達說,在某些原住民部落,他們總共大約使用八個名字---有點像編號。同屬一個輩分和性別的人,被當成同一類親屬,因此每個人都有好幾個母親、父親、兄弟等等。
天漸漸黑了,我想解手,就問他們哪種方式比較適當。那一刻,我真後悔當初在家時,任由我女兒的貓「朱克」在外大小便,因為這兒的解手方式是走進沙漠中,在沙地上挖個坑,蹲下來,完事後在上面覆蓋一些沙土。他們警告我,小心提防那些蛇。每天最熱的時刻過去後,清涼的夜晚來臨前,他們最活躍。我疑神疑鬼,想像我看到被我的行動驚醒的蛇,在沙中瞪著一雙雙邪惡的眼睛,伸出一根根有毒的舌頭。在歐洲各國旅行時,我曾抱怨他們的衛生紙品質不佳。去南美洲觀光,我一定隨身攜帶衛生紙。在這裏,我壓根兒沒想到衛生紙的問題。
在沙漠中解完手回來,我和大夥分享一袋原住民特有的石茶。它的烹調方法,是將灼熱的石頭丟進一壺珍貴的水中。「壺子」原本是某種動物的膀胱。水燒開後,再加入野生草藥,讓它滿滿熬燉。我們來來回回傳遞這個奇特的茶壺。好喝極了!
返璞歸真
我發現,原住民的石茶只有在特殊的日子才喝得到,譬如今天,為了慶祝我這個菜鳥完成首日的徒步旅行。他們能夠體會,在缺少鞋子、遮陰和交通工具的情況下,我會遭遇多大的困難。在水中加進藥草製成茶,目的不在增添飲食的花樣,也不是為了醫療或營養效果。它是一種慶祝,表揚群體的成就。我沒放棄請求讓我回到城市,也沒有大吵大鬧。他們覺得,我已經接納他們原住民的精神了。
喝完茶,大夥開始在沙地上整理出睡覺的地方,每個人從共同的一捆鋪蓋中拿出一卷獸皮。整個黃昏,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一直盯著我瞧,臉上有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她在想什麼?」我問烏達。他笑道:「她在想,你喪失了對花卉的嗅覺,你可能是從外層空間來的。」我笑了笑。看見我笑,她就把我的一卷獸皮遞給我。她的名字叫「裁縫師」。
「那是野狗皮。」烏達提醒我。我知道澳洲出產一種野狗,類似北美大草原的土狼或野狼。「它的用途很多。你可以把它鋪在地上,躺著睡,也可以蓋在身上或者當枕頭用。」
「真管用!」我心裏想。「我得選擇,我身上哪一塊二十四寸見方的地方需要遮蓋。」
我決定把它當作屏障,阻隔開我想像中出沒在附近的爬蟲。已經很多年沒睡在地面上了。記得小時候,我曾經躺在加州摩哈比沙漠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那時我們住在巴斯鐸鎮。那兒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一座名為「B丘」的土墩。好幾個夏天,我帶著一瓶桔子飲料喝一份花生醬三明治,爬上山丘,四處逛逛。我總是坐在同一塊大平石上吃三明治,然後躺下來,仰望天上的雲兒,想像雲中隱藏的東西。童年已是遙不可及的往事了。有趣的是,天空依舊不變。我想,這些年來,我一直沒好好觀察過天上的日月星辰吧! 在我頭頂上是一座深藍色的帳篷,綴滿銀色的星星。我清楚地看到了澳洲國旗上的圖案,也就是一般人所說的南十字星。
我躺在那兒,想著今天的遭遇。我如何才能描述今天發生的事呢?一扇門已經打開,而我已經進入了一個前所未知的世界。這當然不會是奢華的生活。我曾在不同的地方居住,也遊覽過許多國家,搭乘過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但從沒經歷過今天這樣的事。我想,到頭來,一切都會有圓滿的結局吧!
第二天早上我會向他們解釋,我確實只需要一天來認識他們的文化。我的兩隻腳還撐得住,可以走路回到那輛吉普車。也許我會帶走他們的一些藥油,它真的很管用。略微品嘗一下這種生活方式,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說真的,今天情況也還不壞,除了我那兩隻飽受折磨的腳。
心底裏,我真的很感激,有機會學習其他民族的生活方式。我開始領悟,流經人心的不僅僅是血液而已。我合上眼睛,朝向天上的神靈默默說了聲「謝謝」。
營地最遠的一邊,有人說了一句話。這句話由第一個人重複,然後第二個人接口說了同樣一句話。就這樣,他們把那句話從一個個躺著的人嘴裏傳送了過來。最後,烏達接到這句話---他躺的地方離我最近。他轉身對我說:「不必客氣,今天是個好日子。」
沒想到他們竟然回答了我對蒼天默默的感謝,驚訝之余,我大聲說道:「謝謝,不必客氣。」
第七章 何謂社會安全?
大清早,太陽還沒升上來,我就被人聲吵醒——大夥正在收拾我們昨晚使用過的零碎東西。他們告訴我,愈到中午天氣愈熱,因此我們得趁早晨比較涼爽的時候上路,然後休息一陣子,再繼續走到深夜。我卷起野狗皮做的小毯子,交給負責收拾行李的人。狗皮毯子帶在路上,隨時可以取用;太陽最猛烈時,我們會找個遮蔽的地方,在矮樹叢裏建立一個土話叫做「維提紮」的臨時遮陰,或者利用狗皮毯子搭一座涼亭。
大多數動物不喜歡刺眼的太陽。在華氏一百度以上的高溫中,只有蜥蜴、蜘蛛和矮樹叢的蒼蠅能保持精力,四處活動。連蛇也得將自個埋藏在地下,避開酷熱的陽光,否則就會脫水、死亡。他們聽見我們走近時,會從沙土中探出頭來,想找出聲音的來源,但有時我們很難察覺他們的存在。所幸,那時我還不知道,澳洲總共有兩百種不同的蛇,其中有毒的就超過七十種。
那天我卻體會到了原住民和大自然之間的特殊關係。早晨上路前,我們並肩圍聚成一個半圓形,面朝東方。部族長老走到中央,開始吟詠。節拍建立起來後,每個人就跟著鼓掌、跺腳、拍打大腿,整個儀式持續約莫十五分鐘。這是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我發現,它是我們共同的生活中極為重要的部分,稱它為早禱。或將它比喻成球賽中的發動攻勢、準備攻門,都無傷大雅。這些人相信,每件東西存在於這個星球上,都有它的緣由。事事物物都有它存在的目的。人世間並沒有所謂的怪人或適應不良的人,也沒有意外事件,有的只是誤解和猶未向凡人揭開的謎團。
存心良善的大自然主義
植物存在的目的是養育動物和人類、保持水土、增添世界的美麗、平衡大氣。他們告訴我,草木都在向人類默默唱歌,而它們要求的唯一回報,就是我們人類也向它們唱歌。我那倍受科學薰陶的心靈,馬上聯想到大自然中的氧氣和二氧化碳交換。動物存在的主要目的,並不是充當人類的食物,但必要時他們可以同意這麼做。動物的任務,在平衡大氣,並且以身作則,擔任人類的夥伴和導師。因此,每天早晨,部落的人會向眼前的動物和植物,發出一個意念或訊息。他們會說:「我們正朝你們走來,我們是來向你們存在的目的致敬。」至於誰會被選中當人類的食物,則由植物和動物自己去安排。
「真人部落」從不欠缺食物。通常,宇宙會回應他們心中的默禱。他們相信,這個世界充滿食物。就像美國人齊聚一堂,聆賞鋼琴演奏,對鋼琴家的才華和存在的目的表示尊崇,澳洲原住民對大自然中的萬物,也真誠地抱持相同的態度。當一條蛇出現在我們的路途上時,很顯然,他的目的是為我們提供晚餐。我們每晚的慶祝中,日常食物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我體認到,食物的出現不能視為理所當然。首先你得提出要求,期望它出現,而它往往會出現,然後你就必須滿懷感激地接受它,不忘表示真誠地謝意。每天早晨,部落的人會為新的一天,為自己、朋友和全世界,對宇宙的主宰說一聲謝謝。有時,他們會提出包括特別的要求,但總會這麼說「如果這對我以及全世界的生命都有莫大的好處,就請您俯允吧。」
早晨半圓形的聚會祈禱後,我試圖告訴烏達,該把我送回吉普車了,但四處找不到他。最後,我只好認命,再忍一天吧。部落的人出門,從不攜帶口糧。他們不種五穀,也不參與收割的工作。他們漫步走在澳洲內陸炙熱的土地上,知道每天宇宙都會賜予他們豐富的食物。宇宙可從沒讓他們失望過。
第一天我們沒吃早餐,後來我發現那是一種習慣。有時我們晚上才吃東西,然後,只要食物出現,不論早晚我們都吃。我們常常東吃一點兒,西吃一兩口,根本稱不上我們所說的正餐。
我們隨身攜帶幾個動物膀胱做的裝水器。我知道,人體大約百分之七十是水分,在理想的情況下,每天至少需要補充一加侖的水。依我的觀察,這些原住民需要的水遠不及一加侖,他們喝的也比我少。事實上,他們不常飲用容器裏的水。他們的身體似乎能夠儘量利用食物中的水分。他們覺得,像我這樣的「變種人」有很多怪僻,包括喜歡喝水。
進餐的時候,我們用水浸泡看來像枯萎野草的東西。剛放進水裏時,那些褐色的殘株就像乾枯、脫水的樹枝,但經過浸泡後,奇跡似的,往往就變得像新鮮的芹菜莖.
奇妙的求生技能
他們能夠在表面看來毫無水分的地方找到水。有時他們會躺在沙地上,探聽地下的水,或者把手心朝下,在地上探尋水源。他們把常常的幾根中空的蘆葦插進地面,在末端吮吸,水就會冒出來,活像一座小噴泉。水中充滿砂礫,顏色烏黑,但喝進嘴裏卻覺得純淨、爽口。只要觀察太陽在地面蒸發出的水氣,他們遠遠就能發現水源,甚至只要在微風中嗅一嗅,就能感覺到水的存在。我現在總算明白,為什麼那麼多試圖探測澳洲內陸的白人,很快就死去。想在這種地方生存,必須具備原住民的求生技能。
從石縫中取水時,他們總會教導我,如何走近水源,才不會讓我們人類的氣味污染它,或者驚嚇到動物,畢竟那也是他們的水源。動物和我們人類一樣,對水源擁有相同權利。不管他們多麼需要,部落的人從不佔用所有的水。在任何一處水源,所有的人都在同一個地點取水飲用。每一種動物似乎也都遵守這個規則。只有鳥類不必遵從,可以任意飲水、戲水、排泄糞尿,無拘無束。
部落的人只需瞧一瞧地面,就知道附近有什麼動物出沒。孩提時代,他們就養成精細觀察的習慣,因此,只消看一眼,他們就能認出沙地上出現的足跡,究竟是步行的、跳躍的或爬行的動物所遺留的。他們對彼此的足跡十分熟悉,不但能認出走路的人,而且能夠根據步伐的長短,判斷那個人是否生病。足跡上所顯現的些微偏差,就足以讓他們推測出這個人此去的目的地。他們在知覺上的高度發展,遠遠超過在其他文化中生長的人。他們的聽覺、視覺喝嗅覺,似乎達到了超凡的境界。足跡具有振幅,它所顯現的,不僅僅是人們在沙地上看到的圓形而已。
後來我才知道,有些原住民已經證明,他們有能力從輪胎的痕跡推測那輛車子的速度、類型、行駛日期和時間,甚至所載的乘客人數。
往後幾天,我們吃植物的球莖、球根和其他生長在地下的蔬菜,類似馬鈴薯和山藥。他們能找到已經成熟的這類植物,不必先將它挖出地面來。他們在植物上面移動他們的手,嘴裏說:「這株正在成長,還沒成熟。」或者說:「找到了,這株可以收割了。」在我眼中,植物的莖都是一個樣子,因此,弄錯幾株、重新種回地上後,我乾脆袖手旁觀,等他們告訴我哪一株可以拔取。
恢復天賦本能
他們解釋說,這種尋找食物的方法,是人類天賦的探測能力。我們美國社會並不鼓勵人們聽從本能,甚至認為那是一種迷信,甚至罪惡,所以我只有透過學習,恢復我那天賦的本能。後來,他們教導我探測的方法:先詢問植物,它們是否已經準備實現它們存在的目的,然後征得大自然的同意,用手掌探測地面。有時探觸到成熟的植物時,我會感覺到一股熱氣,手指會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我學會了這個訣竅後,發現族人對我的接納程度大為提高。這似乎意味,我愈來愈不像「變種人」,愈來愈像「真人」。
我們從不拔光一整圃的植物——這點很重要。我們總會留下足夠的根苗,讓新的植物成長。部落的人對他們所謂的泥土之歌——土壤所發出的凡人聽不見的聲音——有一種令人驚異的知覺。他們察覺得出環境傳來的訊息,以他們獨特的方式加以解讀,然後據以行動,仿佛他們具備一種微小的天籟接收器,能夠理解宇宙傳來的訊息。
旅程的開頭幾天,我們曾走過一個乾枯的湖床,上面有曲折的、廣闊的裂罅,每一個裂罅的邊緣看似綴折起來。有幾位婦人收起那些白色的黏土,把它搗碎,製成顏料粉。
婦女們攜帶長棍,將它戳進堅硬的黏土。數尺下麵,他們發現水分,然後從泥土中挖出一個個圓形的泥球。出乎我意料之外,那些小圓球給擦去泥巴後,竟然是青蛙。原來,他們將自己埋藏在地面數尺之下,以避免身體發生脫水現象。因而得以存活。燒烤之後,這些青蛙體內仍含有相當充足的水分,吃起來倒像雞胸肉。往後幾個月,形形色色的食物出現在我們眼前,以供我們每天慶祝大自然生活之用。我們吃過袋鼠、野馬、蜥蜴、蛇、甲蟲、大小不一和顏色各異的蛆、螞蟻、白蟻、食蟻獸、鳥、魚、種籽、胡桃、水果,以及多得不可勝數的植物,甚至鱷魚。
旅途上的第一個早晨,一位婦人向我走來。她解下頭上纏繞的骯髒繩子,然後把我那披肩的長髮從脖子上挽起來,卷成一個髻兒,用繩子紮住。她的名字叫做「靈娘」。我當時並不知道她在心靈上和誰溝通,等我們成為好朋友後,我才確定那是我。
體能的另一顛峰
我不再記得日子和星期,甚至遺忘了時間本身。我也不再詢問他們,何時讓我坐吉普車回城裏去,問也是白問,而且,好像有新的事情要發生。他們正在進行某種計畫。可是,在這個階段,他們顯然還不願讓我知道那是什麼。他們一再考驗我的體能、反應和信念,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做。我想,這些沒有受過教育的人,要給我這個學生打分數,也只有使用這些方法吧。
有些日子,沙地變得那麼灼熱,我簡直能聽見我那兩隻腳的喊痛聲!它們發出斯斯的聲音,就像漢堡牛肉餅在平底鍋上煎烤似的。腳上的水泡幹硬後,我仿佛長出了一雙類似動物的蹄。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體能達到了令人驚異的新顛峰。早晨或中午找不到東西果腹,我就把路途上的風景當成我的饗宴。我觀賞蜥蜴賽跑、昆蟲梳妝;在石頭上和天空中,我發現隱藏的圖畫。
族人向我指點沙漠中的聖地、山丘、峽穀,甚至平坦乾燥的盆地。地面上似乎存在著隱形的界線,劃分以前各個部落的領土。他們向我示範,原住民如何以唱歌的方式測量距離;在這種歌唱中,細節和韻律都非常明顯。有些歌也許有一百句歌詞。每一個字和每一個休止符都必須精確無誤。記憶歌詞時不得有任何篡改或疏失,因為這些歌,嚴格說,是他們測量距離的準繩。他們真的為我從一個地點唱到另一個地點。這些歌詞,讓我聯想到我的一位盲人朋友所發明的測量距離的方法。澳洲原住民排斥書寫的語言,因為在他們看來,那等於丟棄記憶的能力。如果你一再練習記憶、要求記憶,你會一直保持最佳的演出狀態。
美的組合
天空一直保持蠟染似的湛藍,萬里無雲,日復一日,只有不同層次的色澤變化,平添光彩。中午從閃閃發亮的沙地上反射出的強光,紮痛我的眼睛,也加強了我的視力,賦予它新的生命,讓我看得更闊更遠。
我開始懂得珍惜,而不再視為當然,一夜的睡眠可以恢復我們的精力,幾口清水可以紓解我們的幹渴,食物中存在著種種滋味,從甜到苦任我們品嘗。我這一生時時刻刻都在操心,如何保有工作、如何對付通貨膨脹、如何投資房地產、如何為退休存些錢。在這兒,我們的唯一保障,是日出日落永無休止的大自然循環。令人驚異的是,這個全世界最沒有安全保障的民族——根據我的標準——並沒有人罹患潰瘍、高血壓和循環系統的疾病。
我開始在最奇異的景象中,看到「美」和所有生命的統合。一窩蛇,也許有兩百條之多,每一條都和我的拇指一般粗,不斷鑽來鑽去,活象博物館裏一只裝飾華麗的花瓶上的流動圖案。我從來就討厭蛇,然而,如今在我看來,他們的生存是為了保持自然界的平衡,是為了提供我們這群旅人食物;這種動物是那麼不討人類歡心,以致成為藝術和宗教的樣品。我不敢想像我會吃一餐煙熏蛇肉,更別提生蛇肉,但後來我確實吃過。我終於體認到,任何食物中所含的水分都是極其珍貴的。
旅途中的那些日子,我們遇到過惡劣的氣候。第一天晚上,我把分配到的獸皮當作床墊,後來夜間變冷了,它就成為我的毯子。大部分人躺在沒有鋪上任何東西的地面上,蜷縮在彼此的懷抱裏。他們從別人身上取暖,而不依賴附近的火堆。在最寒冷的夜晚,我們生起好幾堆火。以前,他們出門時會攜帶馴養的野狗,幫助打獵,給主人做伴,在寒冷的夜晚供主人取暖,因此他們有句俗語說:「三狗夜,暖烘烘。」
有幾個夜晚,我們躺在地上,圍成奇特的圓形。這樣我們的毯子就能發揮較大的保暖效果,而且,大夥擠在一塊,比較容易保存和傳遞體溫。我們在沙地上挖掘溝槽,放進一層熱煤,然後鋪上沙土。一半獸皮墊在我們身體下麵,另一半蓋在身上。每兩個人共享一個溝槽。我們的腳全都連接在圓圈中心。
我記得我用雙手托住下巴,抬頭望著浩瀚無垠的天空。我感覺到這些奇妙、純潔、天真、充滿愛心的人身上散發出精氣,環繞著我。這群圍聚成雛菊形狀的人,每兩個軀體之間閃爍著微弱的火光,若從天空望下來,會是何等美妙的景象!
表面上,他們碰觸的只是彼此的腳趾頭,然而,隨著旅程的進展,我漸漸體會到,他們的意識無時無刻不在碰觸全人類的意識。
我開始明瞭,為什麼他們真誠地把我當成一個「變種人」,而我也真誠地感激他們,讓我有機會覺醒。
第八章 無線電話
這一天的早晨,開始時和以往的早晨沒有什麼兩樣,因此我並不知道他們準備做的事。不過,我們倒是吃了早餐,這點頗不尋常。前一天,我們在路上撿到一個石磨。那是一塊巨大的、笨重的橢圓型石頭——當然不方便隨身攜帶,所以被丟棄在路上,供那些碰巧身上帶著種子或穀物的旅人使用。我們這一夥中的婦女利用石磨,把植物的根莖輾成細粉,加點水,和生長在池沼中的草調在一塊,製成扁平的餅兒,看起來像小一號的美國煎餅。
我們面朝東方,進行晨禱,感激上蒼賜予我們一切。我們將每天的訊息傳達給提供食物的自然界。部落中一個年紀比較輕的男子,現身在晨禱場中央。他們向我解釋,這個人自願在當天執行一項特別任務。他一早離開營地,在我們之前上路。我們在路上走了幾個鐘頭,部族長老就停下腳步,跪在地上。大家都圍攏過來。長老一直保持下跪的姿勢,雙臂伸向前方,緩緩擺動。我問烏達發生什麼事,他向我打個手勢,示意我保持安靜。大夥都沒說話,但每一張臉孔都顯得很凝重。過了一陣子,烏達才轉身向我解釋,那個一早出去探路的年輕人,正在傳回一項訊息。他要求長老,准許他切掉他所殺的一只袋鼠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