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班牙遇見藝術鬼才--吳淡如文字攝影
高地的魔法城市
沒有愛上高第,就很難愛上巴塞隆納。
沒有高第,巴塞隆納只是一個放著許多古典家具和現代雜物的大房間而已。如果把城市比喻成大房間,那麼,高第的建築幾乎都是俘虜人們目光的神奇家具。
我從巴塞隆納淋了一身初秋的陽光和雨回來。當我開始想寫巴塞隆納,想起熙來攘往的蘭巴拉大道,想起高第的奎爾公園、米拉公寓、聖家堂和威甄宅,我感覺自己的手指彷彿鋼琴師,就要在鍵盤上彈奏李斯特的b小調奏鳴曲。
李斯特的b小調奏鳴曲誕生在一八八一年,正是高第三十而立之際。這首曲子曾被當時的樂評界評為「混亂無章、支離破碎」,但後來卻被華格納稱譽為「高貴優美,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至今仍考驗著所有想成名的鋼琴家。

從被排斥到被奉為經典,高第的建築有著類似的命運。
從西班牙回來以後,提起巴塞隆納,我總是難以興奮,就像想念著一個異國邂逅的情人,而情人的眼瞳深處,閃爍的都是高第的建築,他奉以為宗教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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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他奉以為宗教的藝術,而我,則帶著朝聖的心情。
在巴塞隆納,我第一眼看到的高第建築,是位於葛拉齊亞大道的巴特羅大樓,讓我喘了好大一口氣。可以想像,即使在當時富貴人家爭相蓋著惑人的新藝術建築這條大街上,它仍然是個大怪物。

一棟附滿魚鱗片的建築物,沒稜沒角,沒有直線,所有的曲線,都像一條行進間的海蛇般扭動著。它的柱子,像發育不全的大象腿。屋頂上彷彿盤據著一隻上古時代不祥的動物,是了,像一隻有隱形翅膀的飛龍,有著巨大的麒麟般的鱗片,鋸齒狀的屋稜,在夕陽時分閃閃發光,正是飛龍的脊骨。
鐵色的小陽台像一個又一個的小鳥巢,每個鳥巢都有一對打量著過往行人的骨碌碌的眼睛。
達利曾經說,這一棟大樓的門,像「小牛皮製成的軟門」一般,也許,達利畫中那像溶化掉的披薩的鐘,靈感正來自這位前輩。
幸運的是,本來並不開放參觀的大樓,這一季剛好開放參觀。屋子裡頭,海蛇的曲線繼續扭動,每一扇門都像在溶化之中,連接待室的壁爐,看來都像是一個原始的洞窟,沒有一點直線───高第堅持,自然界本來就是沒有直線的,我不知道,當時以紡織業富甲一方的巴特羅家族住進來時有什麼感想,從實用原則來看,這樣的房子住久了,想必眼花撩亂,不會太舒適,然而,我也看到了時代久遠的中央空調系統和早期的防火磁磚,百年後,它仍然是個可以帶來實用溫暖與安全護持。
這一棟大樓,百年前出現在巴塞隆納的高級住宅區時,因它的超乎法規引來市政府的干涉,古怪的長相也惹得當時市民議論紛紛。

幸虧巴塞隆納仍是個心胸寬大的城市,它像蚌,容忍刺痛的砂石,然後,等時光將砂石變成圓潤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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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葛拉齊亞大道往前走,就是米拉公寓,高第活了四分之三個世紀,米拉公寓,是他最成熟期的作品。
米拉公寓,被稱為La Pedrera,意思是:採石場。
乍看之下,沒有繽紛色彩的它,像個採石場,每個窗戶像隨意挖出來的孔穴,波浪般的樓層,彷如退潮後的沙灘,表面粗糙,如同蜂巢;它是高第在將畢生之力投注於聖家堂之前蓋的最後一棟住宅大樓。從此之後,他的想法已遠離俗世。
直線仍然被排拒在門外,還是繼續跟建管單位起衝突,只是高第有了另一層的想法。
「建築師必須是畫家和雕塑家。」高第說。米拉公寓,看來像個現代主義的巨大雕塑作品。從每一個角度看它,它都是立體的。也都驕傲得讓人想情不自禁的按下快門。
一個有錢的寡婦嫁給一位富商,提供了米拉公寓超過一千平方公尺的基地。從樓頂上往下看,米拉公寓的天井,像個龐大的光的煙囪,傾斜的壁面使每個房間都能享受陽光的笑容。
屋裡的白色拱牆,任光影玩弄著各種變化;樓頂的煙?,像復活島的石像,像一群外星人,正群聚等待著神祕的外太空飛船降臨,舉行一場神祕的祈福法會。各種不協調在這裡聚集成一種和諧的感覺。
聽說有住戶抱怨,沒有直角的房間,使他的鋼琴難以擺放。
「那就別彈吧。」高第說。
他必然是一個不好溝通的建築師,他似乎不太管建築物是否方便好住,更不管它好不好蓋。然而,他的每棟建築,都有難以想像的堅固,以及領先時代的構想。米拉公寓的地下停車場,是今日地下停車場的先驅,只不過,當時是用來停馬車的。
米拉公寓開放參觀,遊客可以清楚的看見裡頭原始裝潢;像由動物骨頭組成出來的家具,扭動身軀的水壼,有著卡通面貌的沙發椅,都是高第的設計,他必是個吹毛求疵的設計師,他的建築得配上他的裝潢,才能順他的眼。
每一個細節都在他的腦袋裡,高第的大腦是何其精密的組織啊。必然有一群狂熱的神祕工蟻在那兒奮力築巢,既狂野又精密,穿梭在他大腦的縫隙裡,掌控著浪漫與實用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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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他奉以為宗教的藝術,卻成為巴塞隆納的財庫,每年巴塞隆納政府只要開放高第的建築,就可以賺進四億美金。
這樣說有點俗氣,但事實上,高第建築確實是巴城的大撲滿。

到了奎爾公園,竟然發現這裡不收門票,讓一路付錢欣賞高第的我受寵若驚。
奎爾公園,本來並不是公園,是富商奎爾在巴城西北荒野處籌畫的高級住宅區,只可惜這項造鎮計畫讓當時的人興趣缺缺,只造好「公共設施」的部分,成為今日以眩目的碎馬賽克拼貼及入口的糖果屋聞名的公園,只有高第自己搬了進去。
高第的粉紅色宅第──一座漂亮的小樓房仍在公園裡,他在這童話森林般的地方,一住就是二十五年。
和高第一起住進來的,還有他的老父和姪女。高第終身未婚,始終照顧著父親和亡姐之女。聽說當時他不許情侶進入他的公園談戀愛,也許,善良的他並不喜歡這種刺激。
一直支持他的金主奎爾,老家也在這座公園裡。提起高第建築,不能不提及奎爾先生,如果沒有這一位有爵位的富商無怨無悔的支持著高第,恐怕巴塞隆納只是一座有歷史的大城市而已。出身牧羊人的奎爾,到了美國發展,帶著萬貫家財返回故鄉,他窮過,所以關心平民,有錢,所以懂得藝術,與終身堅持加泰隆尼亞民族主義的高第理想不謀而合。即使奎爾的會計師不斷抱怨:「我辛苦的把奎爾的荷包裝滿,而高第,只會一次一次的把它掏光!」這位有遠見也有夢想的企業家,仍然打從內心深處欣賞高第的藝術風格。
一八八九年,高第為奎爾設計的住宅完成了,許多美國媒體漂洋過海訪問高第,使他名噪一時。從遠處來看,奎爾投資畢竟划算,雖然花了大錢,卻使他的名字,永遠留在歷史上,在鬧區蘭布拉大道旁的奎爾宮殿,參觀者還得先行拿號碼牌,排隊等上把個小時,才來朝聖。
我到奎爾公園時,幸運的是個陽光大好的天氣,馬賽克拼貼在陽光中閃閃生輝,每一處的馬賽克拼圖都令人屏氣凝神。彩色的蚚蜴其實是控制水匣的活門,往階梯上走,公園的中心有個大廳,討生活的流浪音樂家在此演奏著小提琴,廳上的屋簷像巨龍的脊骨盤據。
瓷磚碎片、玻璃碎片和粗糙的石塊,最便宜的建材,創造出最華麗的姿態,這應該是高第的趣味實驗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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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馬賽克的我,趕忙搭著計程車,趁著陽光還在,拜訪高第三十六歲時完成的作品威甄宅(Casa Vicens)。
它是我想像中的童話城堡,揉合了西班牙與阿拉伯的風格,第一眼,就讓人目成心許。接下這個案子的時候,二十六歲高第才剛剛領得建築師執照,這是他蓋的第一棟住宅作品。大門緊閉的威甄宅,也許正在整修吧,將遊客排擠於門外,從高第建築全集的圖片看來,它內在的樣貌,介於新藝術風和古典主義之間,極盡華麗之能事,但已經看出年輕的高第,早已有與眾不同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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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第把一生都給了巴塞隆納。
巴塞隆納的所在地加泰隆尼亞區,自古以來都堅持著濃厚的民族主義。高第一生也只說加泰隆尼亞的加泰蘭語,不肯說西班牙文,和非本地的西班牙工人溝通,還需透過翻譯。
有人說,他是個矛盾的人,早年反對宗教,晚年卻全心蓋教堂;年輕時打扮得光鮮亮麗,熱愛社交生活;年紀漸長,卻像個苦行僧一樣,從外表看來,只是個平凡的老頭子。
某一天,他過街時,被一輛車子撞倒了,路人將他送醫,路上的車子竟然現實在沒有人願意將他送醫急救,以至耽誤了治療的時機,他自己也拒絕到貴族開設的醫院治療,不久後就去世了。
高第的去世,讓巴塞隆納人驚覺痛失天才,也讓聖家堂變成一個百年來還未完工、也許永遠不會完工的教堂,高第就與他最後的作品一起長眠。
現在的聖家堂正在加緊趕工中,還是個工地。大概也是全世界唯一收門票還有人願意參觀的工地。
「怎麼會有人想把教堂蓋成這個樣子呢?」「這是什麼樣的想像力呢?」
在我看來,它是各種矛盾的綜合體,它揉和著童趣,有些塔尖彷如玩具,它也有十足的陰鬱面。即使雕塑著聖經故事,有的向面精緻細密,有的向面卻撲拙剛硬,高第在想些什麼呢?一定有天使與魔鬼在他腦海裡拔河,每一個藝術家的身體裡,都住著魔鬼與天使,兩種力量,隨時角力。
百年後,儘管有著現代科技和一群傑出藝術家加緊趕工,據說聖家堂的完成日期仍然邈邈無期,當初一切精密的細節都藏在高第的腦袋裡,他離世之際,已經沒有人能掌握一切,高第的建築怎麼蓋得出來,永遠只有他自己知道,隨著他的逝去,一切細節變得難以推敲。
一座未完成就已經偉大的建築。

欣賞過程,比盼望結果更有味道。我搭上了聖家堂的電梯,到了塔頂,原本是陽光燙人肌膚的溫度,忽而高處不勝寒,在這兒,可以看見高第最愛的城市的全貌。
高第的建築,不管藏在巴塞隆納的哪一個角落,都有令人一見驚豔的風格。要說出他的風格是什麼樣的風格,卻又能簡單的以現成的文字來形容。他的建築,以看來方法複雜的方式砌成簡單的線條,將樸素的材料雕塑出華麗的的感覺,顛覆一板一眼的古眼,卻創造了另一種古典。
每一棟建築,都有迥然不同的標新立異處,卻又看得出來,就是他,高第的影子!
巴塞隆納,因為有高第,所以有著無以抗拒的魔法。
畢爾包的大魚
從巴塞隆納到畢爾包的機票之貴,我想,應該可以寫在我的「吳氏世界紀錄」裡。不過是台北到高雄嘛,短短不到一個小時的航程,來回票價超過台幣一萬一千元,當然是經濟艙。

我坐在巴塞隆納的旅行社裡,聽到報價後,實在面有難色,但還是買了機票。到巴塞隆納,怎麼能夠不「順便」看看畢爾包的古根漢美術館呢,不行,如果因為機票太貴而不去,我一輩子都會覺得自己小氣得很可恥,而且,我又沒有時間搭九個小時的火車去……一咬牙,還是買了機票。
我渴望的畢爾包古根漢美術館,它的曼妙身影,既堅強又柔軟的曲線,出現在各種時尚雜誌和建築雜誌中,我欣賞了無數回,總想有一天有機會親眼膜拜。
還怪我自己,只記得在台灣訂了附屬在古根漢美術館的五星級飯店(這家飯店也是建築雜誌的現代裝潢典範),並沒有順便訂機票,一廂情願的認定西班牙國內機票一定便宜。
一下飛機我就心跳加速,就要見到它了!建築師FRANK O.GEHRY的傳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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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是門好生意。畢爾包的美術館足以說明這個事實。

畢爾包本是西班牙最北邊的巴斯克區首府,天主教徒聖地牙哥朝聖之路的必經之地,一座人口集中的瀕海工業城,隨著鋼鐵、造船業的沒落,失業人口越來越多,在一九九O年,它已經看不見未來了。
直到幾年之後,法蘭蓋瑞設計的古根漢美術館分館在市中心旁的河畔開幕,這個城市有了生機。一九九七年,美術館開幕,古根漢基金會將最負盛名的典藏品運來開展,一年內就吸引了百萬觀光客,第三年起,這一棟造價九千多萬美元的美術館,已經回饋給當地政府一億美元的稅收,也讓週邊的經濟活動回溫,畢爾包才有了機場、新都心、新碼頭,舊都心的夜生活與藝文活動也開始繽紛多采,更請了另一位名建築師來蓋地下鐵……一座逐漸沒落的工業城,翻身為遊客的朝聖地。
畢爾包的市民,從絡繹前來的觀光客眼中,看見自己的驕傲。
現在,你應該明白為什麼台中市長那麼想蓋古根漢美術館了吧。現在,藝術不只是藝術而已,別再說藝術不能當飯吃。

法蘭克蓋瑞改變了這個城市的命運,幫畢爾包釣到了大魚。為了設計古根漢美術館,他在畢爾包住了很久,用畢爾包的象徵:魚與船的造型,在一萬一千坪土地上打造。有人說,傍河的美術館的外型像一條魚,飛躍出河面,在我看來,它像鐵達尼號的外太空版,閃閃發光的鈦金屬和透明簡潔的巨大玻璃帷幕是它的標記。
光是在畢爾包美術館外繞一圈,就是一件很謀殺底片的事情。夕陽下,它閃動著金光,一個燦爛奪目的地標,可貴的還是它能與身旁的百年建築群相得益彰。
與它隔街相望的的附屬旅館,我的下榻處,則像一個巨大的現代時髦家具展示場,本身就是個獨具風格的裝置藝術。不大的房間設計簡潔而新穎,從馬桶到電話、臉盆和水龍頭,每一種家具都是當代當紅設計師的名作,細節的安排也很貼心細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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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過許多有關這座美術館的文字,有趣的是,裡頭的展示品,總被以「當代精品」草草代過。
裡頭到底展示些什麼呢?我當然也可以只告訴你,裡頭都是「當代精品」,為了藏拙,藏住我對當代藝術的所知貧乏。
我到訪時,美術館三樓因整修而關閉,只有一二樓開放,但是門票並沒有因而打折。一樓是常設的藝術展,十分廣大的空間裡,只放著幾位作家的巨大作品。
這些作品,我很難以文字來描述。因為,如果我以「從天花板直掛下來、不斷重覆的巨大跑馬燈」這麼蠢的文字來形容我所看到藝術作品,當代藝術家一定不太高興。
但是,硬要逼著我說出我有多感動,我也必然不太高興。
只能說,這些展示品,都是我們審美能力的大考驗。有些當代藝術作品,並不是為了傳達美而存在的,而是為了解構美而存在的。
二樓是新興作家的展覽。到處是電視機銀幕,電視裡,一群不分老少、男女、種族的志願者,表演舌吻;電視裡,某人的嘴巴含著各種彩色的塑膠小球,重覆的以舌頭攪動;女藝術家把自己打扮成太空仙女,緩慢把玩水晶球;要不就是投影機,把各種剪影打在牆上,要不就是電腦合成圖片。

我的腦袋還被巴塞隆納的高第主宰,要我馬上進入當代藝術的世界,並不那麼容易。在這個領域裡,我只能抱持著「嘗試著欣賞,而不評論」的謙卑態度。
觀察每個在裡頭遊蕩的觀光客表情,縐著眉頭若有所思的,比會心微笑的人多很多,這讓我對自己的無知稍稍安心了些。
其實,所謂的當代藝術館還是埋著「世上知音稀」的危機。古根漢分館,除了紐約還是營運鼎盛之外,像蘇荷區的分館、拉斯維加斯的分館,都已經虎頭蛇尾、關門大吉,連畢爾包古根漢分館,在風光三年後,從西元二千年起,也面臨遊客減半的問題。如果台灣要蓋分館的話,恐怕不能只有眩目的硬體,沒有精采的軟體。要讓遊客願意一而再、再而三的到訪,是經營當代藝術館的重大課題。
大部分的時間,我還是花在欣賞法蘭克蓋瑞的建築。光看建築物本身的光影變化,就算值回票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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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古根漢美術館,我想,我大概不會到畢爾包來。
來到畢爾包,很容易喜歡上畢爾包,它是個有人情味的小城。治安比巴塞隆納好上一萬倍,有便宜而精緻的TAPAS美食、漂亮的舊城區、很適合看風景的電聯車。

從沒看過這麼喜歡說話的歐洲城市。每一間TAPAS都是人山人海,忙著在晚餐前熱絡的交際,入夜時分,走在舊城區裡,光看人就是享受。店打烊了,人們才帶著微醺的嘴角散去。
大城市的豐富令人讚賞,小城市的溫馨使人迷醉。感謝古根漢美術館,讓我來到畢爾包,度過美好的一夜。就算古根漢美術館是空的,我也不後悔。
和達利一起玩超現實遊戲

一大早我就搭火車出發,趕著要到達利的小鎮費加列斯FIGUERES。達利的「戲院美術館」,就在他生長的費加列斯小鎮上。
費加列斯,從巴塞隆納出發,只要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每年的晴天都比巴塞隆納多,拜訪它的時候,是個秋陽灩灩的天氣。梧桐葉已經飄了一地,而天空仍然藍得透明。
想到要拜訪達利,心情和陽光一樣好。達利的作品,總是能給人家好心情,不管你懂不懂他想說什麼,在玩些什麼把戲。
達利是個奇才,在他開始做怪以前,他早就是個不同凡響的人,六歲,他便能畫出成熟的風景畫,七歲,他想成為拿破崙,十歲,以印象派畫家自居,十五歲,寫專欄評論米開蘭基羅和達文西,十七歲學野獸派,十九歲學立體派風格,然後他就決定只做他自己,二十五歲,樹立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獨特畫風。
留著兩撇翹鬍子的達利,連自己的形象都玩。我想,達利的父母對於他,一定是很頭痛的,聽說,達利從小就皮得要命,他有個要命的習慣,喜歡聽玻璃碎掉的聲音,總是拿石頭扔人家玻璃。
這種可怕的小鬼,搗蛋的方式還多得很,必然是鎮上人們的噩夢。
不過,容忍天才還是很有投資報酬率的。達利還是選擇把他的美術館留在家鄉,這一座美術館,被達利稱為是「達利和加拉的戲院」,加拉,是他愛了一生的妻子,這座美術館所帶來的遊客,常是當地居民的兩倍之多,成為觀光事業的固定收入。
兩害相權,達利帶來的麻煩實在不算什麼。

一輩子作風怪誕的達利當然不能算是個「正常人」,還好他的怪,有加拉能懂。加拉本來是達利的朋友,一位超現實主義詩人的妻子,不過,向來特立獨行的他才不管她是誰的老婆呢。聽說,達利對有白俄血統的加拉一見傾心,他形容自己如遭雷殛,認定加拉就是他靈魂伴侶。
在達利的畫作中,加拉,代表他的愛,和他對美的看法,加拉的形象無所不包,聖母是加拉,耶穌受難圖裡也有加拉,夢中的美女也是加拉,加拉在他的畫裡,一直是個美麗的獨裁者。
加拉後來果然與達利結婚,成為他的經紀人、密友、模特兒、靈感泉源、一生至愛,一九八二年,加拉去世之後,達利就不再作畫。
彷彿隨著愛人的逝去,他所有的美好想像,都杳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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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利和加拉的戲院,真是一個古怪的美術館,無所不玩。它的外表夠驚人了,紅色的城堡上,站著一顆又一顆的大雞蛋。達利向來喜歡雞蛋,他曾在紐約街頭擺了個巨大的蛋,把自己藏在裏頭,然後碰的一下從蛋裡生出來。不過,這種勇於作怪的風格,也不只達利有,好像在加泰隆尼亞地區成長的藝術家,都具有驚世駭俗的能力,高第的建築當然是令人驚駭的,畢卡索也不遑多讓,達利還不算是青出於藍。

怪人活著的時候所引來的批評,和他所招惹的注意總是成正比。說也奇怪,藝術史總是這樣的,一個不正常的藝術家,總是更能引起人們的興趣。
越「不同流俗」的表現方式,越會讓我們印象深刻。或許是因為,他們為我們完成,我們做不到的事。
達利和加拉的戲院本是露天劇場,達利為它加裝了透明的圓頂,仰望起來像個羅馬競技場的縮小版,處處都有達利的裝置藝術,看來一點也不協調的牛骨和象骨,正中間,擺著一輛會表演「下雨」的老勞斯萊斯,車前站著一個壯碩的青銅美女,車子裡頭是一對新婚夫婦,新娘的前額有個抽屜。
達利也很愛抽屜。如果說,蛋蘊含著誕生的意義,抽屜就代表不為人知的奧祕。(這是我說的,不是達利說的),達利的戲院裡處處都是抽屜:愛神維納斯的胸部房被改成抽屜,先知摩西的額頭也是抽屜。太陽神阿波羅和天神宙斯的陰部也被裝上抽屜。好像被閹割了一般。

達利一手創辦的美術館,有他設計的各種遊戲,有堪稱為最早的立體透視圖,也處處充滿著他的超時空幻想、奇妙的變形與分解。每個天才都不甘玩著舊把戲,不甘只有一種風格,能解除這世上的苦悶,只有遊戲。
傳說落成那天,達利是騎著大象來開幕的,在眾人的期待的夜裡,他騎著大象前來,那個晚上他自己設計了五六種戲服,有的像布袋,有的像太空衣,有的像章魚,這些服裝,和他設計的古怪家具和床,都永久陳列在他的戲院裡。
還有他最知名的,軟掉的時鐘,軟掉的時鐘,對我來說(當然也不是達利說的),其實象徵的是死亡,時間慢慢的流逝,一切都會被銷熔,是永恒的無奈,而這無奈也被化成趣味與滑稽。
看達利的作品,人們也許一頭霧水,從不覺沈重,然而,細看來,所有的荒誕,不過是為了要應對生命中最不能承受之重。
獨立的珠寶展覽館,則是一個絕對討人歡喜的地方,像一座珠寶的馬戲團,紅寶石和珍珠組合成鮮豔的紅唇,巨大的藍眼睛掉出了鑽石淚水,一顆裝綴著寶石的心長著翅膀,還在撲通撲通的跳動,還有將他的想像力具體化的巨形珠寶雕塑。如果當時他懂得將這些裝飾品大量製造,恐怕也能成為富可敵國的時尚界大老。
達利的一生,正逢人類最多災多難的年代,西班牙的內戰、兩次世界大戰、納粹的迫害,能遇到的他都遇到了。沒有人敢說他了解達利,但可以了解的是,人們喜歡達利,是因為他的想像力,除了內在豐富的想像力,還有什麼能夠與外在世界的兇殘與暴虐對抗?在痛苦相逼時,唯有藝術,能以微笑代替哭泣,以幽默代替報復。

當世界變得難以忍受,只有異想天開能帶來解脫。當世界冰冷得無以復加,只有心靈能創造取暖的可能。
也許我看不懂高第,但我喜歡高第;我不懂畢卡索,但我喜歡畢卡索;我不懂達利,但我也喜歡達利。
我有權利喜歡一切我不懂的東西。
雖然說,超現實主義的內涵蘊釀著對現實的批判,達利的超現實是溫暖而有趣的,因為有著加拉的愛。達利走了,留了他的戲院,和每一個訪客,進行一場視覺與想像力的遊戲。走出他的戲院,坐在秋光裡,啃著披薩的我,觸手可及的是溫柔的暖意。
<享受好生活>遇見少年畢卡索
本來,不打算在巴塞隆納拜訪畢卡索。

我在「百忙之中」抽空到巴塞隆納的,雖然對這個城市始終都有強烈的嚮往,但我所擁有的時間,連拜訪高第都捉襟見肘,我想,巴塞隆納的畢卡索美術館,應該也和巴黎的那一個差不多吧。
畢竟還是有緣。因為趕不上奎爾宮殿的入場時間,所以,我還是到了畢卡索美術館,它位於巴城最蒼涼與華麗的舊城區巷弄裡,三棟十八世紀的古典建築之中。
出乎我意外的,我在這裡大量的遇見了少年畢卡索。
對於畢卡索的畫,我向來都抱持著「看不懂就不必裝懂」的原則。每一個藝術家的創作力,本來就未必有著常人能夠理解的邏輯推理。
畢卡索自己也很了解,很多人不懂他的畫,他並不是很在意。他說,是的,每個人都想了解自己看得見、聽得見的東西。「那你為什麼不去了解鳥的歌唱呢?為什麼不去了解花朵?了解夜晚?為什麼你一定要了解一張畫?我畫,是因為我高興,我非畫不可。那些想解釋我的畫的人,常常牛頭不對馬嘴。如果你等著我告訴你,藝術是什麼?就算我知道了,我也不會告訴你!」

這就是藝術的美妙與寬容,沒有一定,沒有對錯:不了解畢卡索,一點也不必覺得可恥。就算你我將它解釋得牛頭馬嘴,也沒有一點可恥。
我不了解畢卡索的畫,但是我確實喜歡畢卡索。他晚年的畫作更有一種強烈而原始的力量,那是想掙脫一切束縛的渴望。
隨著遊客們穿越巷弄走進曾經是宮廷的畢卡索美術館,我沿著摩爾人洞穴似的長廊,從黑暗中走向光亮的展覽廳堂。
巴塞隆納的畢卡索美術館,所有的收藏來自於畫家八十九歲時的慷慨捐贈,他自己對自己的收藏。
這裡典藏著許多他在一九OO年以前───二十歲以前的作品,那時,他被視為早熟的天才。生長在南方海岸小鎮的畢卡索,青少年時期,曾在巴塞隆納受到學院的寫實訓練,這些少年時期的作品,早已証明他是個光芒萬丈的高手。他十六歲時,已經具備驚人的寫實功力,可以挑戰大幅寫實的鉅作,連摹仿印象派的畫風也是風神俱足。
畫布不足,他就以薄木板當畫布來寫生。一片一片的薄木板,宣示著「我就是要畫圖,不管畫在哪裡」的意志力。
畢卡索從來不謙虛。但對於天才兩字,他就有點謙虛了。他說過,也許一個從小很會畫圖的孩子,會成為畫家,但在學習的過程中,他得重新開始,一切不得偷懶,否則這樣的異能,沒幾年就會消失。
他說他不是天才,因為他的畫從小就缺少兒童的天真,進不了兒童畫展,人家都以為是大人畫的。巴城的畢卡索美術館,有他七、八歲時的作品,確實如此,他在早年時極力想精確的描摹現實世界中的形色,而且巨細靡遺。不只觀者驚訝,「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啊,」晚年的畫家說:「所以,我窮一生的時間,去學習像孩子一樣的畫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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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卡索的畫風一直在改變。藝評家把它歸納成青少年時期、藍色時期、粉紅色時期、立體派時期、古典時期、變形時期、大戰時期以及晚年。這些歸類,畢卡索應該不會太歡迎,他討厭「風格」兩字,討厭自我重覆,他曾說,所謂風格,就像一個人一輩子只穿某個款式的衣服,那是多麼無聊的人生啊。

為了挑戰無聊,他必須不斷的改變畫風。當藝評家開始歸類他的風格時,他總是像頑童一樣立志換成另一個樣子。他形容自己的話總像詩句:「我狂野的四處晃蕩,飄來飄去。當你看到我在這裡時,我已經變到另一個地方。我從不固定,因此沒有風格。風格──對於畫家而言是最危險的敵人。」
二十六歲的畢卡索,創作了「亞維儂姑娘」已經為畫壇樹立了一座新的里程碑。然後,他馬上離開他自己立下的碑銘。
身為一個具有瘋狂本質的畫家,他顯然比許多傑出作者更有權利挑戰風格。老天爺讓他活了九十二歲,比起拉斐爾、羅特列克、梵谷、莫帝里亞尼這些在三十七八歲左右就蒙主恩召的作者,畢卡索有充裕的時間畫圖、談戀愛、改變人生、致富和挑戰所有的風格。他活得夠久,非變不可。這個運氣給了一個藝術家更艱鉅的任務。
「你想想,能畫的題材其實真的不多,它們總是不斷的被重複。維納斯與愛情,變成聖母瑪莉亞與聖嬰,又變成母與子,題材其實沒有改變。」長壽的畫家看盡滄海桑田,卻不肯向虛無投降,在他還有一口氣在時,他都在尋找各種表達內在生命的方式。為了打敗重覆自己的宿命,他必須尋找新題材。他曾經在一年內完成兩千個陶藝作品,玩得不亦樂乎,他還認真的跑去學攝影。我曾看過藝評家批評畢卡索,說他玩的東西太多了,以至於「浪費許多時間,不能專注於繪畫上」,這樣的說法,其實完全不了解藝術生命的本質,而且十分現實勢利。如果畢卡索是個固守在立體派的成就裡的畢卡索,他也就不是他自己。

他像個孤獨的網球手,隊友和對手不斷的離場,只剩下他,他常想換個球場,但無論如何都堅持在場。畢卡索的炯炯目光,宣誓著生命力的光芒。
管那些藝評家說些什麼呢,和達利一樣,畢卡索應該只想對他們做鬼臉吧。畢卡索和同樣在巴塞隆納度過少年時光的達利,都擁有離經叛道的頑皮。奇妙的是,平凡的世人竟能熱愛他們與眾不同的傳奇形象。
如果我們想要有所成就,就得不斷的殺掉自己。畢卡索這麼說。
他活得夠久,是少數經歷功成名就、舉世注目的藝術家之一,他並不虛偽,他說,成功對於藝術家很重要。「人們常說,藝術家應只單純的為喜愛藝術而創作,而不追求成功。這是錯的!藝術家需要成功,不只為了生活,也為了能夠繼續創作。」
因為成功,他得以成為自己藝術生命的總指揮,很早就不用為現實卑躬屈膝。
他是個畫家,也是個能夠面對真實世界的聰明人,懂得以成功做為自己的保護傘,如此才能不受名利指揮,如此才可以不媚俗的創作下去,在眾人「我看不懂」的疑惑中繼續追求他自己。
能夠成功,而不被成功所奴役,才是登峰造極的成功吧。
沿著他的畫作,我看到一個成熟的孩子,通過愛與恨的重重關卡,變成一個天真的老人。
那是他追尋的生命過程。

少年時,我就讀過畢卡索的傳記,如今,在巴塞隆納,不經意遇見少年畢卡索。我還是不能說,我看得懂畢卡索,但他的畫中的生命力總如泉湧,未曾消竭,使我從看不懂的地方,悄悄看懂經過了一些年歲後應該懂得的奧祕。
被偷總比被搶好
如果有人將每個都市的危險性分級的話,巴塞隆納如果不算五星級,也一定高過四顆星。
雖然,太多的賊隨著觀光客出沒,而觀光客仍然絡繹於途,這真是對高第、畢卡索、達利和米羅等大師藝術的最高肯定。

我和朋友出發前,剛好發生台灣團在馬德里某飯店門口被搶劫的事件。其實這老早不是新聞。只要上網蒐尋有關於「西班牙搶劫」之類的語詞,找到的新聞,簡體還比繁體還多。這幾年來,習慣帶現金的東方人被視為肥羊,巧取強奪的故事,確實讓旅人心驚膽顫。出發前,警告我們兩個人「小心被搶」的話至少聽了百遍之多。連曾經在巴塞隆納留學的朋友,也叮嚀我們:聖家堂、畢卡索美術館和地鐵站,都是搶案最常發生的地點。小心別走進沒人的巷子,有人會用尖刀搶、有人直接搶、有人拿冰淇淋抺在你身上之後先道歉再搶、有人用迷魂藥摀住你的口鼻搶,有人拿號稱有愛滋病毒的針頭搶;「但是你也得準備一些現金,以免人家什麼也沒想到,會給妳一刀報復哦。」「一定要自保,因為當地人已經見怪不怪。」種種囑咐駭人聽聞,於是,我們兩個自助旅行的女子,準備了哨子、暗袋,降低現金的持有比例、努力穿得醜一點,以預防各種可能發生。我還一口氣準備了三個哨子呢。
哨子不能防身,只能在緊急時呼救,其實,不過是一種心理安慰,表示我有備而來。
幸運的是,我們沒有用上哨子。
沒有遇上搶匪,只有遇上賊。
同行的朋友一不留神,小錢包就被偷了。最厲害的是,她向來謹慎,才那麼一眨眼工夫,怎麼被偷的都不知道。
我的錢包也在不知不覺中被打空、洗劫一空──還好,那是我誘敵用的,裡頭裝的是巧克力片。這是我的實驗,那個小偷一定不太高興,我只是想知道,到底被竊的機率。
還好,損失不多。

驚險的狀況也發生了幾次。在最熱鬧的大街上、地鐵站,總是有男子以看見獵物的眼神不懷好意的對我們「瞄瞍」──明明旁邊有路,就是要彎彎曲曲的竄到你身邊擦身而過。由於巴城的計程車比台北便宜,我搭地鐵的機會不多,然而,有一回搭地鐵時,竟有一位戴著毛線帽的男子,明明坐在我們對面,卻故意靠到我們身邊的空位坐下來,還假裝(裝得也太假了)把整個身體往我們的方向賴過來。過去我曾有在歐洲地鐵裡被偷的經驗,在第一時間,馬上跳離座位,和他保持安全距離,大眼瞪小眼。
東方女生太客氣,常被當成下手的對象。有時適度的不客氣是必需的。
當然,可能是因為之前的搶案太猖狂了,已經變成國際新聞,警方只好加強治安,我在各個風景區都看到警車駐防,所以巴塞隆納看來比想像中安全。
西班牙當局總說,這些搶案,都是沒良心的東歐非法移民做的。
自助旅行習慣了,我只奉行一個原則:「不要白擔心,但永遠得小心。」旅行的危險考驗旅人的機警。
危險訓練機警,變故使人豁達。想要享受旅行,勇氣總要多於害怕。

有趣的是,出了巴塞隆納,氣氛就不一樣了。達利的家鄉小鎮費加列斯FIGUERES、有中古風味的小城吉洛那GIRONA,以及古根漢美術館的所在地畢爾包,就給人安適且安全的感覺。對於陌生人,小城的西班牙人總是勇於助人,依我多次問路的經驗,儘管我不會說西班牙文,而對方總不會說英文,看見我手上的導遊書圖片之後,總是嘰哩呱啦的熱情指路。
雖然有小小的損失、小小的危機,由於在出發前,被嚇了太多次,我覺得被偷總比被搶好,這一次的巴塞隆納之旅,還算是十分平安而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