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
1.
小時候父親曾經告訴我,如果看見白色的烏鴉就是個好兆頭,代表來年會是個豐年。
但是直到父親死了,我卻一次也沒見過那代表豐年的白色烏鴉。
連年的欠收使我們這個小庄子的人口越來越稀少,只有沿著小溪的那些土地勉強可以耕種。但即使是這樣子,我們的生活依然是困苦的。母親在父親死去之後不久也撒手人寰,大弟到遠地去討生活、妹妹嫁到隔庄人家去──每個人各自去生活,我們家算是枝葉離根了。
我獨自在老家守著父親所留下的那片田地,並且盡量維持一些生活所需,然後在貧瘠的土地上種一些蕃薯或者雜糧之類的。所幸家中的那口老井還打得到水,不然這樣的日子真不知該怎麼撐下去。
每天的黃昏我都會望著門前的那片夕陽和泥土路,這麼做其實並沒有什麼意義,但是我只是想著或許有一天可以再度看見我的家人們而已。一個人的生活過久了,我發現我就快變成啞巴了。
這樣的荒年使得鳥兒都比往年少了很多,以前這邊棲息了一群烏鴉,現在也難得再度看見他們的蹤跡了。
有一天在我如同往常一般的沿著溪邊的那條小徑回家時,在田埂上發現了一隻折傷了翅膀的烏鴉,他的一隻翅膀半開著,一跛一跛地走在田埂上,偶爾還會試圖想要飛起來似的拍拍翅膀。
看見了牠的翅膀我就想起我的左耳,我那看起來常人無異、卻實際上已經聽不見聲音的左耳。
也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會留守在這吧,我對外面的世界並沒有什麼多大的興趣,我想生理上的這個殘缺讓我對這世界或多或少會有點恐懼。
我默默地把那隻受了傷的烏鴉帶回家,並且小心地照顧牠的傷口,於是牠在我日復一日的重複沉悶或多或少的增加了一點點生活的樂趣,至少每天醒來我可以看見牠,每夜睡著之前我一定會去確定牠的傷口復原程度。不過我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牠吃,於是只能把蕃薯剁碎了或者摻些細瘦的豆梗之類的東西讓牠當食物。
但是看樣子牠還蠻信任我的,每天我還是會在黃昏時眺望遠處西沉的夕陽,而那隻烏鴉就會在逐漸來臨的黑暗中發出「呀呀」的叫喊聲。我想,我們兩個生物好像都有各自的屬於自己的生存儀式吧?
我希望來年能夠是個豐年,因為嫁到隔壁庄子的妹妹就要產下第一個小娃子了,我希望能帶點禮物給她。
我每天只是望著這樣的天色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甚至大半天都不用講一句話,那隻烏鴉倒是很勤快地整理羽毛或是試圖拍著翅膀學飛之類的,逐漸的他的傷口慢慢地復原了。夏天也到了,於是我找了一個晴天把它放到他原來待著的田埂上;我讓他回他原本待著的地方。
牠試著重新再拍動幾下次翅膀,他身上那些黑色的羽毛在艷陽下閃爍著,我以如同看著遠行弟兄一般的心情注視著他。
在此我又介意起來,牠的翅膀的傷會好,我的殘疾卻會跟著我一輩子,這讓我不由得感到悲傷起來。
對我來說,世界好像是半開的門,所有完整的一切在我的眼底都含著一半不可知的神秘,尤其是聲音,因為我只聽得見一側的聲響,所以我對我的左側特別不放心,我覺得我的左側一定有一股強大未知的水流,所以才會把一切應該出現的聲音捲走了。
烏鴉在田埂上飛起著地幾次以後,終於成功地飛走了,牠頭也不回地飛到遠遠的那個山頭,我凝視著它遠去的身影。不過後來因為日照太強了,所以我只好停止眺望,靜靜地回到家裡去。
而日子又週而復始地重複下去了,等到秋收之後,我通常會散步到遠一點的山丘上。現在我想念那隻烏鴉就像想念自己的家人一樣,常常我會在山丘上待到天黑了才回家,一樣的小徑、一樣的樹林和草原,只有月亮的位置會緩緩偏了些,畢竟已經很久沒下雨了,所以。
寒冬來,大地變成一個寒冷的沙漠。在寸草不生的這個嚴冬裡,我不巧病了,病得很重,我沒辦法替自己起床弄些吃的、或者找些柴火。
我很冷,身體的每處肌肉都痛得好像被鞭笞一樣,我只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耳朵的深處火辣辣地燒痛著,我流淚了,我覺得好冷,我想或許我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妹妹那未出世的娃子長的什麼樣子?他笑起來是不是和妹妹一樣在腮幫子上會有一顆酒窩?弟弟現在在哪個異地討生活?有沒有吃好些穿好些?那隻烏鴉……那隻烏鴉飛過山頭以後是否和他的同伴一起生活著?現在離我最近的是天堂還是地獄?我分不清楚了。或許是地獄吧,我的頭陣陣地被敲打著,喉嚨火辣辣的讓我噁心得想吐,卻又吐不出東西來。
我想死後也許我的雙耳就會聽得見聲音了,也許我會變成沒有耳朵的東西?誰曉得,我彷彿在這樣的高熱裡,回到耳朵不小心被母親戳傷的那個夏天,但是爸爸媽媽都不在了……或許在我死後可以見到他們一面吧?我慢慢地覺得疲倦起來。
或許是我的錯覺了,因為我的左耳聽見一陣振翅的聲音。
2.
在我高燒不退的那個夜裡,有個溫柔女子一直照顧我。她擦去我額頭上的汗水、扶起我餵我喝水,用冰涼的小手量量我額頭的溫度,然後在廚房裡翻翻弄弄的用一些蕃薯籤和些許的米和著熬了稀飯,讓半昏睡的我喝著,我第一次有置身天堂的感覺。
我沒看清楚她的樣子,只是知道她穿著白裳,像一陣清霧一般的在這個簡陋的屋子裡清潔打掃起來。她把掛在窗戶上的那些殘舊的破布拆下來、清掃了積垢已久的塵埃,地板也被清掃過了。窗外白雪靄靄,甚是刺眼,我皺眉。於是過了不久,她又找了些不用的布把那強烈的光芒遮掩住。
我試圖看清楚她的面容,卻無效,喝完了那碗粥以後我就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醒來時我的眼角沁了些淚,混著眼屎半乾半濕的卡在臉頰上。但是卻沒看見她的影子。
大病初癒的感覺好似脫胎換骨一樣。放在腳邊的火盆,燃著星火溫暖,棉被上都是我的汗濕,我虛弱地披上一件衣裳,打開門,望著這片白雪茫茫的大地,試圖確定剛剛到底是我作夢了,還是真的有個女子存在過?
然後我遠遠地看見她抱了一些柴火走來,白布蒙住了臉頰,她在雪地裡忽隱忽現地走著,驀地她抬起頭,看見了站在門邊的我,於是她奔跑起來,趕到我身邊,氣喘吁吁地問我為何不多躺一下?
她拉下面罩,出現一張恍惚間會讓人覺得有點熟悉的臉孔。但是我記不起她究竟是誰,或許只是我的錯覺吧?我現在覺得自己好像是一顆懸浮在空氣中的塵埃,四肢百骸通體透明,大病一場以後,要回到現實世界裡可不容易。
「你有沒有覺得好些?你廚房裡剩的柴火不夠了,所以我到遠一些的地方撿了些樹枝。」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上的乾柴放到廚房去。
然後我們一起生活了一陣子。
那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
※ ※ ※ ※ ※ ※ ※
在月色下的她如同一隻潔白的鴿子,四周靜悄悄的,偶爾會從遠方傳來幾聲槍響,那爆裂後的空氣遠遠的在黑夜裡振翅,而我在這樣的聲響裡反覆地向她需索著更多的溫柔,好像永不饜足的感覺。
我的左耳深處,彷彿也因為心臟劇烈地鼓動而逐漸甦醒過來。心底凝固許久的某處溶解了,他們一片一片化開了,接觸了新鮮空氣、一片一片不再頑強地鞏固著自己的勢力範圍,我突然在心裡響起那隻振翅遠去的烏鴉,在這迷離的感官幻覺裡,我彷彿見牠在天空中化為白色的光影,化為眼前擁抱的這軀體。
突然她笑了,掩起臉背過身去睡了,我撥散了她的髮,輕輕枕著她,就好像枕著一團輕飄飄的空氣一般。
她屬於我嗎?我問自己。
我確認了她的手掌,她的眼,她的眉和耳垂……
是的,在時間尚未走到白晝之時,她是屬於我的。
而夜裡的她是如此安靜,枕著輕微的鼻息睡著。我竟無法入眠了,因為心底隱隱會有一種害怕,我害怕她會像我的家人一般的消失,於是我花了一整夜的時間牢牢地把她畫在心底。耳根的香味,嘴唇的香味,肩膀的香味,髮香,手指頭的香味,胸前沁人的香味……許許多多的氣味就這樣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她。
我一直確認到牢牢地記住了她的模樣,才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
而天一亮,我卻發現身邊的溫度一滴不剩的消失了。
我慌慌然地走出屋外尋找她,不曉得為什麼,我總覺得她來得這麼突然、是不是也會消失地突然?
我不希望失去她,雖然心底隱隱好像有些預感,但我還是不想失去她。我看見她蹲坐在後院裡,凝視著遠方。
「在想什麼?」我從她身後輕輕擁抱她,並且在她耳邊呢喃低語。
「戰爭快來了。」她依然動也不動地望著大地的盡頭這麼說著。
「最後這裡會變成焦土……」她停下來,笑了笑以後說:「沒事,我在胡言亂語而已。」
「不過我明天就得離開這裡了,你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現在的天氣也回暖到可以繼續旅行的程度,所以。你一個人繼續生活應該沒問題吧?」
她凝視著我的眼,以絲毫不帶半點眷念的平穩聲音,把她想做的事情說出來。我從她的眼瞳裡尋不到任何答案。原來,和她共處過的那段時光竟然這麼快就變成一場虛幻的夢境。
呵,不過我要找什麼答案呢?
突然地又要失去自己想擁有的東西,才讓我的腦子混亂起來了吧?我覺得我的兩隻耳朵好像都聽不見了。
我哀傷地把頭枕在她的肩膀上靜靜的不說話。閉著眼睛,我覺得整個黑暗在天旋地轉,每一樣我曾擁有的、不曾擁有的東西都忽遠忽近的懸掛在那裡。
「我希望你也能夠暫時離開這裡,至少一年到半年。」她的聲音伴隨著我的心跳緩緩的在我左耳的耳膜上震動著。而那隻聽不見聲響的耳朵,卻好像隱約地在承受著風切割空間的噪音。突然那些噪音的聲響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他們在我的腦海裡爆裂,發出一陣勝過一陣的巨響。
終於我受不了,捂著耳朵、皺著眉,雪雪呼痛。
「其實你兩隻耳朵都可以聽得見聲音的……」她凝視著我,然後輕輕地用手指碰觸撫摸我的左耳,就好像在撫摸某一件雕塑物一般、她眼中充滿一種奇異的神采,好像正在緬懷某件很遙遠的事物似的,嘴角還見得到一朵隱約的微笑,那陣猛烈的疼痛感在這樣的觸摸下逐漸的被平息下來,但是我的眼角卻不由自主地滲出了淚水。
「或許你不記得了,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其實你是聽得見聲音的。」
她環抱著我,然後把嘴唇靠在我的左耳上輕輕地說著。那些聲音掉入深潭裡,但是我卻聽見了她要告訴我的話語。很怪,好像那些聲音不是聲音,而是以另外一種途徑直達心底的。
「你要去哪裡?」我問。
「我不知道,但是我會一直記得你。而你,會記得我嗎?」
我並沒有回答她的話,我只是一直靜靜的凝視著她,後來我才發現,原來她的瞳孔是深棕色的,額頭飽滿、耳朵的形狀十分好看,臉頰上笑起來會有一朵酒窩。
我伸出手,用手指碰了那朵微笑,並且把手掌輕輕地蓋在她的臉頰上。她皺著眉又哭又像笑著無限眷念似的挲磨著我的手掌,然後親吻我每一根手指頭,手心,手背,就好像在一一和他們吻別一般。
3.
在這之後發生了很多事情,戰爭如她所預期的一般蔓延到這偏遠的邊疆地帶來,所有的男丁,包括我,全被收編到軍隊裡去參加戰爭。
因為這場戰爭的緣故,所以妹妹死了,妹妹的孩子死了,我和她曾經居住過的祖屋被燒毀,我所守護的那片農田荒無了,倒是我,還活著。
說實在的,我對那場血腥的戰爭沒什麼記憶。屍體的味道,血的味道,混雜在濃稠的腥風裡,旗幟飄揚。腹部的刀疤,比死寂的荒野更沉默的夜晚,同袍逐漸消沉的哀嚎聲……
每當我看見或感受到這些,她的影像就會鮮明的在我腦海裡浮現,我會想起她第一次向我跑來的樣子,我會看見她在月色下像白鴿一般潔白的身子,我會看見她的笑,我會一直想起她,用以替代現實存在的那些痛苦。
戰爭過了許多年以後,輾轉地,我也從南洋小島以難民的身分到了異國,在餐館裡找到了一份糊口的工作。但是我始終沒有結婚,因為說實在的,我的心再也沒有能力去承受失去後的痛苦,或許說,因為失去了那一切,所以在我的心底鑿了一個很大的洞吧?不,或許我的心變成像篩子一般,什麼都留不住。關於痛苦或者溫暖之類的感受,我都無法仔細去辨別了。
偶爾我會想起她,但是那份記憶也被時間磨損的只剩下一點點了,到了最後,我連她的面容都想不起來,遺忘是比記憶更可悲的事。
我變得更專心,更容易辨別身邊的各種狀況,也懂得該如何把握機會或者掌握關鍵之類的……簡單地說,就是好像某一種未知的天賦被開啟了一般,我並不像其他人那般汲汲於營利,很多事情對我來說只是一種基本反應而已。我順著潮流接管了那間待了幾年的餐館,恰巧在我經營期間獲利頗豐,所以我又開了連鎖店,然後等到一切都飽和之後,我讓出了經營權,只留下部分股份,退休,然後回到我的國家,在某個靠海的小鎮上開了一家小小的旅館。
我很清楚自己要什麼,我也滿足於自己平靜無波的生活。
開了那間靠近海邊的旅館,好處是可以適時地帶來一些陌生的空氣和人群,雖然冬天裡這裡的生意是清淡了些,但是也不打緊,我可以一個人靜靜地在旅館大廳喝杯咖啡,依序看完每一份報紙,然後在接近中午時到鎮上走走,總而言之,一年或者一天或一個月的時間,對我來說是沒有什麼不同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重複的年輪切片而已。
每天早上醒來,我在鏡子前看見自己,都不大認得眼前的自己。只有這件事是這樣的生活裡比較麻煩的狀況,但是其他的我無從抱怨起。
而今年的冬天來的早,這個小鎮到了冬天又時常下雨,所以旅館照例的並不是很熱鬧,只有一對看起來快要離婚的夫婦,還有一個獨身男子。好像大家都過得不怎麼快樂的樣子啊……我無聊地猜測著。
但這或許只是一個孤單老人忌妒別人的想法而已。
我打了哈欠,百般無聊地數著空房間的旅館鑰匙,並且一一擦拭乾淨。
在下午兩點雨勢正大的時候,有一個女子走進來。
剛見到她時我嚇了一跳,因為她的樣子和當年的她很像,除了身上的衣服有所變化以外,其他的,幾乎就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一樣。
當我看著她的臉,時間彷彿一瞬間突然倒退走得好遠,遠遠地回到已經消失的那段時光去。於是我不由自主的一直凝視著眼前和她幾乎一模一樣的那個女子,一直凝視,凝視到逐漸覺得心裡有某個地方崩落了,有些靜止不動的物質又好像被逐漸融解了,我還是持續凝視著。
我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所以有好一會,我只能僵硬地站著。在這樣詭異的狀況裡,我還隱約的想起昨天的氣象預告說今晚會有寒流來襲,可能會下起入冬以後的第一場雪之類等等的……
氣象播報員嘴巴一開一闔的樣子,和過去的某些片段影像就這樣交雜起來,我有些錯亂了。
眼前的她笑了,那朵笑容十分熟悉,帶著一點點哀傷的氣氛,但是又模糊著,我已經不能信任自己的記憶力了,畢竟人老了,什麼都會逐漸的磨損腐朽掉,包括記憶。
不,或許我說的不正確,或許時間會把一些記憶的雜質帶走,只留下純粹的那些,就好像河床上被掏挖的那些沙金一樣,最後剩下的那些記憶就變成了一種純粹和完美。
但是最後破壞這些完美的,往往也是時間。
「你還認得我呀……」她笑,「好久不見了,你的左耳聽得見聲音了嗎?」她一邊說著,然後一邊就像離別那日一般的,把她的手掌暖暖地包覆著我的左耳……
心底的某處崩塌了,我越來越確定了自己的判斷,我的左耳像深井一般嗡嗡然炙熱地發出聲響。在體內,那一股沒有人聽見的聲音反覆地爆裂著,太大聲了,但是我已經老了,過於長久的那些平靜無波的生活讓我無法承受這樣的衝擊,於是我慢慢沉入黑暗之海中。
我試圖讓自己躲回最深的黑暗之中,我已經不想再接受任何訊號了,我只求死神憐憫我,伸出它的鐮刀,把多餘的時間一刀銳利的斬斷,週遭變得很安靜,好像所有的空氣都抽乾了似的一片絕對的安靜……
4.
恍惚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輕微地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於祖屋的木床上,那時戰爭尚未發生,我還沒有救起那隻受傷的烏鴉,河流依然是乾涸的。
雜亂的聲音和影像在眼前片段的被組織起來又分解,我看見她白皙的臉、深潭似的雙眼,那一陣烏鴉振翅離去的聲響,掩蓋了她衣袖輕輕擺動的聲音。
我在聲音裡掉落到戰壕裡,每天都有人輕描淡寫地在身旁死去……
啊……死了一整村的人,每個人的神情或安詳或皺眉,風裡有著屍體腐爛的臭味和新鮮血液的氣味,天空卻藍的不可思議。
我在這樣的黑暗裡一直流著眼淚,淚水大概有十幾年份那麼多,我在眼淚裡聞見自己腐朽的味道,屬於老年人的氣味已經緊緊攫住我了,我害怕自己所發出的這種味道,卻發現自己被這味道緊縛,讓我幾乎不能呼吸。
然後一陣童年的薰風吹來,我回到更早之前的那個夏季午後,我在母親的膝上午睡,母親用一隻短短的竹篾幫我掏耳,窗外的知了聲是一陣陣和諧的樂曲,母親身上有一種奶香,還有一些煮菜的香料之類的氣味,還有衣裳的味道,還有汗漬的味道。啊……還有一股髮香,我在閉著眼睛的黑暗裡想起這些。
半開的窗子送來稻草的香味,混雜著牛糞的新鮮草香,在那一天的午後,似乎很多味道都不可磨滅的被我記憶起來了,但是聲音我倒是不記得太多。
那時我的左耳為什麼會聽不見呢?
這一整段記憶好像空白了,半睡半醒間,我只感覺到那些規律的和諧的蟬聲突然消失了一半,在那消失的一半間,取而代之的是風口的聲音,不,後來連風口的聲音都被關了起來,就好像突然失去了一隻腳或者一隻手一樣,我花了許久的時間才又取得了某一種平衡,用一隻耳朵傾聽只能掌管半邊的世界,於是我習慣打開心底的某一扇門,讓各種聲音來來去去,這樣的話,其實另一隻耳朵的存在與否就變得可有可無了。
但是過不了多久,我卻發現這種方法只會讓我更痛苦、更無法平衡而已。
如果你們曾經仔細辨別過每個人說出口的話語,那麼你會知道,那些已然成形的話語,皆是曾經上了一層薄薄的糖衣或是色彩的。總之,再怎麼魯直的人所說出口的話頂多也只能有百分之八十接近原意,於是傾聽別人心底之聲,變成了對自己來說是一種殘忍的舉動。
就是這樣,我並不想一一舉些什麼例子來佐證我的話語,但是總而言之,我花了兩年時間把心門閉鎖。但是,從此以後,我卻很害怕別人走在我的左手邊,因為這樣會讓我十分沒有安全感。
不能認真地傾聽別人的話語是一件失禮的行為,這是從小就被教導的道理。
※ ※ ※ ※ ※ ※ ※
當我醒來時,海浪的聲音大的驚人,我發現我在自己的臥房裡,窗子被打開,浪的聲音隨著海風震撼著未關攏的窗,窗外的月亮很亮,雨似乎早就停了,時鐘指在凌晨兩點。
冬天的月亮很亮,雲朵退到遙遠的黑暗交界處,遠方的天空是暗紅色的,我掙扎著起身,想去把窗戶關起來,卻看見海灘上升著一團營火。
我好奇地走出旅館,在月色下往那團營火走去,卻看見她躺在營火旁聽隨身聽。
「你……這麼晚了還不睡呀?」我看著散落在沙地上的隨身聽尷尬地問著。
說實在的,我還是不習慣凝視著這個和當年的她的面容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子,我像少年般手足無措的站著。我想回去,但卻又想待在她身邊。
「坐一會吧,」她頓了頓以後又繼續說:「你……應該還記得我吧?」
「阿雪。」我清晰地說出她的名字。
她笑,然後伸出手來緩緩地握住我的手。
「那時我叫阿雪呀……」她的眼神遠遠地飄向遠方,彷彿在回味某一段記憶似的。「你記得你們村子裡白色烏鴉的傳說吧?」
我點點頭,「知道,很久以前我父親曾經和我說過,如果在哪一年看見了白色烏鴉,那代表來年會是個好年。」
「其實白色烏鴉就和人類的白子一樣,是個突變種,而關於它會帶來豐年之類的傳說,其實並不是正確的,即使你在某年看見了白色的烏鴉,未來的日子也不會因為這樣而有什麼改變,一點也不會改變,就像看見流星一樣。」
阿雪的聲音逐漸淡了下去,海浪交錯著蟲鳴的聲音,在夜晚逐漸的取代了一些日間的喧囂,好安靜啊……我心底的某處溫溫地熨著一種幸福,和恐懼。如果眼前這位女子是阿雪,那為什麼在這些年裡她完全都沒有變化呢?連聲音都沒變。
而我卻被歲月追趕得只剩下一堆記憶和逐漸退化的肉體。
「我是殘缺的,」阿雪開始緩緩說起:「你一定很好奇為什麼我這麼多年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吧?換作是一般人,應該已經變成一個老婆婆了,但是我卻還是這副模樣,永遠沒有終點的在這世界裡徘徊。」
她笑一笑繼續說:「其實,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因為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所以我一直一直不斷地遷徙,有時候我睡了很久,睡著時戰爭正兇猛著,醒來時戰爭卻已結束很久、甚至已經改朝換代了。和你分開之後我又沉睡了一陣子,我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每次醒來我都會傷心地哭了,就像一個剛誕生在這個世界的嬰兒一樣,那些流出來的淚水是血色的,等到終於我不會再哭泣時,我就會開始繼續自己的旅程。」
「不會寂寞嗎?」我問。
5.
「寂寞是必然的,但是實際上許多人都是如此噢,即使他們擁有的生命不像我一般漫長,但是寂寞是與生俱來的朋友,最後每個人都得懂得如何和它相處。」
阿雪的臉龐映著殘餘的營火,明明滅滅的在冷冽的風中閃爍著,看起來好像有些淚水將掉未掉似的……
如果火更旺些,那麼是不是會有一顆血色的淚水滴落下來?我望著阿雪的髮稍、眉間、和唇上的那一抹淡淡笑意……這是一個奇異的夜晚,我想或許是我作夢了吧?因為再怎麼樣都不可能有人可以永遠保持著那樣的童顏不會老。
但是即使是一場夢境也很好,因為我的胸口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充滿暖意,即使是一場夢境也好,至少我在這裡,看見了讓我魂縈夢牽的人。
「你知道嗎?你是我第一個在分離了那麼久以後還能重逢的人。」她自顧自地開始說起。她奇異地、緩慢地把一些我所不知道的過往,斷斷續續的以片段的言語延續了一整夜……
她說起她如何流浪,曾經遇見了什麼人,在哪個朝代時會有哪些東西讓人印象深刻:煙花酒樓,皇宮內苑,軍閥,商人……最入世的體驗生活的方法也就是如此,她潔淨地周旋在各種男子身邊,然後墮落、沾染污穢、然後沉睡,然後醒來哭泣。
然後另一個新生卻背負著歷史的年代復又開始,而阿雪永遠像我第一次見她時一樣年輕稚嫩。
阿雪臉上掛著一朵笑容,就如同那天我初初見她時一樣,笑容很淡,但是總讓人感覺到有一些溫暖的火光什麼的,當然她是寂寞的,但是她把寂寞收拾的這麼好,這些年來她都是如此度過的嗎?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指撥著腳邊的沙,然後繼續低聲緩緩說道:「在遇見你的時候,我原本是打算往南方走去的,我打算再回到那個小鎮看看那位老人家是否依然健在,只是,我在那個小村落不小心遇見了你。你一定不記得你曾經靠在窗子上遠眺吧?那時下著雪,我又累又倦,只想找個地方稍微歇息一會,但是我發現你在窗邊站了一會就消失了,結果跑到你家一看,你已經倒在地上發著高燒昏迷不醒了。你那時居住的屋子裡真的是空盪盪的什麼都沒有呢,連聲音也沒有,好安靜。」
我隨著她的話語逐漸的回想起消逝的那些,但是卻怎麼也想不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什麼情景,我的記憶在這些年來的反覆的回想當中已經被歲月磨損了,時間已經把我催成一個老翁。現在只剩下即將腐朽的我,與潔白乾淨的她。於是我放棄,看著自己長滿斑點的枯槁雙手默默無語。
「你記得我曾經告訴你,你的左耳其實聽得見東西嗎?」她問。
我沉默地點點頭。
她的指尖緩緩地搓磨著我因為寒風而變的冰冷的左耳,我害羞地拒絕,因為我怕她身上會沾染了我老年的氣息,但是她的手靈巧地、輕緩地像蜿蜒的水蛇一般繼續不死心地沿著左耳的輪廓細細經過,我突然覺得倦了,就好像多年前的那個夏日午後,我不知不覺地倒在她的膝上熟睡。
在睡夢裡,海浪變成蟬聲唧唧,母親身上的體香緩緩地傳來,蒼蠅正在吸食著我腿上的傷口。蒼蠅們鑽進我的左耳,在我的耳內產下蠅卵,在後來的沉睡中,那些蠅卵發出一些些細微的聲響,像蟻群嘈嘈切切忙碌的聲音,又像盛夏裡遠方隨風傳來的蟬聲。
這半個世紀以來,我的世界裡只有一半的聲響,每當我看見人們在我的眼前滔滔不絕的發表演說時,我總是習慣性地凝視他們的雙眼,注意所有除了聲響以外的細微動作:僵硬而虛假的微笑、跼促不安的神情……我發現這世界上有許多人口是心非,或者壓抑、或者誇張,很少有人的語言和想表達的東西是一致的,我在惡夢裡凝視著那一些無聲的人偶、我在我所掌握的世界裡拓展我的事業版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才能,我想這項缺憾也算是一種才能吧?
※ ※ ※ ※ ※ ※ ※
所有的意念和思緒在腦海裡飛快的轉著,我穿越風,穿越雲霧,身下是一片大海,深邃幽藍,風旋著的聲音轟隆隆的刮著耳膜,左邊依然是一片安靜的世界。
我寂寞。
從少年時遇見阿雪後我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寂寞,他們像細小而頑固的水螅一般黏附在我的生命中,我像一個歇斯底里的人一般冷漠地逃避這樣的現實。
睡夢中我感覺到口腔裡充滿了鐵鏽似的金屬氣味,潮熱而帶著一點點流動的精緻甜味,漸漸的我在這樣的氣味裡陷落,我從深邃的海洋裡被放逐到黑暗的漩渦中,潮水在身邊翻滾著,我連呼號的力氣也沒有,就昏迷了過去。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正在一片滾滾黃沙之中,太陽毒辣地照著,可是我無知無覺,我像氣體一般漂浮在半空中,黃沙中有座城塔,城塔之外甚至有護城河環繞著,那城像一個世外桃源似的獨立於這滾滾黃沙之中,我隨著風飄著,像一片柳絮般飛入這城,城的正中央有一座華麗且高大的宮殿,宮殿裡的某個偏殿中坐著一名穿著華麗服飾的女子,她的笑容像菩薩一般安詳,皮膚雪白的像白玉一般,她穿著黃橘色的唐代服飾,左右各坐了一位年少公子,他們意氣風發地和她正訴說些什麼,那女子垂首斂目面帶著微笑地聽著,她的膝上坐著一隻正在打盹的雪白波斯貓……
那兩個少年的眼底燃燒著戀慕的渴望,但是他們試圖高雅地壓抑著,好像從小他們就被教育著必須壓抑自己的情感,但是這個女子有著神奇的魔力,於是。
6.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我像張網結在牆角的蜘蛛一般在這裡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宮闈間的鬥爭、那女子為了自保所不得不採取的一些手段、那兩個年輕男子在私底下的較勁。一個擅文、一個擅武,而那擅文的男子有著上天賦與他的神聖權力,他是當朝太子,可是那女子的存在有些模糊曖昧,而我從來沒看過皇帝出現過,或許這是某一個行館吧?
直到有一天,遠方傳來某個消息,於是宮牆內的政權起了極大的變化,那女子的一雙幼小子女被她的死對頭處死,她抱著他們無頭的屍首哭泣著,穿著黑紫色精緻袍服的中年女子冷笑著對她說,她沒資格當母親,所以省點淚水不用再哭泣了。
那穿著黃橘色的唐代服飾的女子鬢搖髮亂懷恨的回頭對她說:「是誰把我逼向這步境地的?你們好毒的心,我絕對不原諒你。」
這宮殿到這裡逐漸模糊,黃沙掩蓋了我的視線,轉瞬間一切如同海市蜃樓般消逝,那兩位少年已經變成中年人了,一位穿著皇帝般的服飾,一位穿著墨綠色織錦的將軍袍服。
他們倆年少時清澈自大的眼神已經隱沒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伴隨著歲月而來的沉穩和大度寬廣,他們並肩站在一起,像多年前的那個午後一樣,歲月改變了他們的容貌和體型,在他們之間好像形成了某種密謀似的默契。
看他們引頸企盼的樣子,似乎兩人正在期盼著某一件兩人曾經共有過的夢想。
我隨著他們的視線極目眺望,遠方的地平線上旌旗搖動,有一大隊人馬正穿越沙漠而來,他們看起來似乎正護送著某件貴重的東西,隊頭高高地舉起黑豹圖騰的旌旗,馬蹄聲由遠而近地像洪水般紛杳而至。
隊伍在接近黃昏時護送著一頂由六頭駿馬所拉著的精緻軟轎進了城,轎中的神秘人物並不急著下轎,反倒是那兩位男子急急忙忙地掀開了轎子的簾蓋,他們的眼神裡燃燒著年少時戀慕的渴望,我看見了轎中的人──是當年那個穿著黃橘色唐代服飾的女子,可是她以往臉上那像菩薩般寧靜祥和的面容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的豔麗,她的嘴角依然掛著一朵微笑,而如今這微笑已經像沾染了毒素一般的更迷惑人心了。
她沒有老,我想或許是是因為服裝的關係吧?她看起來反而更年輕了。她美麗迷濛的雙眼裡跳動著不會被任何人察覺的火焰,那是復仇的火焰。
後來,這座城牆逐漸破敗,皇帝和將軍在她來了之後,就幾乎不問朝政,他們沈湎於年少的時光中,而每一個夜晚這女子以自己的喜好決定留在皇帝的寢殿或是去將軍的宅第裡飲酒作樂,那兩個男子們像陷入苦戀的情人般遵守著他們彼此之間的制約,但是這兩位昔日的摯友之間的情誼卻因為這女子的存在而逐漸變化,他們開始在心底盤算著如何消滅對方。那女子帶著溫柔天真的笑意,渾然不覺他們之間的暗潮洶湧,她享受著他們濃密的愛意,她看見他們為了愛情而痛苦傷感的神情、她看見他們失魂落魄的翹首企盼,她享受著可以襯托她美貌的驕傲。
有時候,她會隱約地想著自己多年前好像恨著誰。
並且,在恨意之中在腦海裡詛咒著這頹廢糜爛虛偽的海市蜃樓。她只是隱約地想起,復又被愛情的驕傲淹沒。
後來如同歷史上一切政變一樣,那位將軍推翻了自己親如手足的皇帝,皇帝在睡眠中被絞殺於後宮的寢殿裡,懷裡還摟著暖玉生香的她,那將軍的眼底燃著瘋狂的火焰,像孩子般把獵取到的王國展現在女子面前。
女子目睹了政變的一切場景,這使她甦醒,她想起了她死去的兩個孩子,那像天使一般純潔無暇的孩子。她想著自己作了什麼?在二十年後,她讓深愛著她的男子們自相殘殺,她心底隱隱的覺得不安,她發現自己殘留而根深蒂固的恨意會讓這個國家被消滅,變成一座荒城。
將軍發現自己登基作了皇帝以後並沒有像想像中一般的擁有了快樂,他擁有廣闊無邊的國土、他擁有他最心愛的人,可是他再也無法看見她的笑容。全國的人民對新任皇后議論紛紛,他們流傳著傳說中她的過去,某一處小鎮上出現的天兆顯示她是亡國的妖姬。
新任的皇后總是把自己關在深宮裡,她不大進食,或許她在半夜裡喝著新鮮男子們的腦髓以保青春永駐。新任皇后喜歡吃食嬰兒柔嫩的頰邊肉……
場景到這裡變得有些斷裂,皇宮逐漸變得動亂,那女子在深宮內像雕像一般面無表情的端坐著,我第一次從樑柱上飄下,飛到她面前,我觸碰著眼前的她,我聽見她的身體內有風的呼號聲,我看見她左肩肌膚上隱約可見的花瓣,她的眼睛像空洞的深藍水晶一般,沒有焦點。
突然間她彷彿清醒了過來,在清醒的瞬間她做了離開的決定,在夜晚來臨時她穿上宦官的衣飾,冷靜而保持著與夜同一步調的節奏離開了皇宮。
她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她向著東邊的山林走去,然後隱沒在夜色裡。
在她離去不久以後這王國應聲倒塌,彷彿應證了眾人的預言似的,可是沒有人知道皇后去了哪裡。
是死在敵軍殘酷的虐殺之中?或者被誰擄去?
在之後的幾次輪迴中,她總是擁有過什麼,然後又失去,而她離去後的地方總像被大火摧殘殆盡的森林一般焦黑一片,等到來年春綠,那被滅亡的地方卻又青嫩嫩的長出幼芽。
她的身上帶著一朵可以毀滅一切的火焰,她的溫柔代表生的另一方,她引動了某些契機,讓不正確的那些傾斜應聲倒塌,她在每個年代裡走著,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她只是在天地之間徘徊著。
然後她遇見了我。
7.
我在她漫長的生命裡是一個渺小而短暫的光影,像小時候沿著月路的發光小石子一般,我只是那其中一顆,渺小的,曾經存在於她路途中的某一個微小的光點。
然後她離開,她穿越瀚海、穿越冰漠,抵達西藏。
在這漫長的旅途裡她只是不斷的行走著,口渴了就喝水,天黑了就睡覺,她試圖避免與任何人交談,因為她害怕再度去預言了什麼。
最後她在西藏住了一段日子,直到達賴喇嘛出走的那一年她才離開,而那時的她,看起來也就像個流亡海外的西藏難民,她們風塵僕僕地抵達尼泊爾,高山上的這個小國看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更接近天空似的,那一對對彩繪在城牆上的眼睛,凝視著每次進城的她,那清澈而意象涵遠的雙眼彷彿看透了她的過去未來,待得越久,她就越害怕那雙眼睛,於是,在某一年的尼泊爾慶典裡,她誘惑了一位從歐洲來的青年,並且與他回了歐洲結婚。
她們的婚姻維持得不長久,因為那青年是個極喜歡冒險的人,他在某一年的攀岩中失足落下懸崖,而她去認屍時只見到一堆殘缺無生氣的肢體,這時的她並不感到悲傷。
在重複了相同的悲劇太多次以後,她已經忘記了哭泣的方式,但是她知道自己該走了,她繼承了那青年遺留下來的大筆保險金與遺產後消失,她又開始展開她漫無目的的旅行。
她後來逐漸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並且試圖尋找著自己的同伴,但是或許沒有人和她一樣是個異類吧?所以她並沒有辦法打聽到任何有關於同伴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她再度回到自己居住最長久的國家,並且懷舊似地重新走過每一個路途,她壓根兒不相信她能夠在遇見任何一個曾在她生命中出現的人,因為每個人都變成歷史了,被時間封印的歷史。
※ ※ ※ ※ ※ ※ ※
「我是來還給你生命的。」
在夢中突然的我聽見她溫柔的聲音低低地傳來。
醒來前我聽見身體裡的血液奔流,骨頭重新附著著年輕的肌肉,茂密的黑髮取代了白髮,我的左耳聽見了這世界的聲響,海浪的聲音美妙而立體的漸次傳來,我醒來,看見眼前臉色蒼白的她,她的手指頭流血了。
她專注地凝視我,耳機在沙灘上些微的傳出聲響,海浪是無邊無際的交響樂,樹的聲音,風的聲音,心臟跳動的聲音,她的聲音。
「天空快亮了呢。」她微笑的說,然後那微笑被一種痛苦的表情取代,逐漸的她因為受不了這痛苦而倒下。
她逐漸昏迷,胸口的紅花暗慢收攏花瓣後消失,她平靜的面容彷彿睡著了一般,而時間的長流在她的體內以驚人的速度回到過去,直到多年前的某一天,在她尚未被紅花佔據身體為止。
在那花朵消失的同時,我的四肢五骸同時感受到爆炸性的疼痛,彷彿一瞬間有許多細碎的小石子向我襲來,並且深入骨裡肉裡,它們帶著久遠以前的歷史,駐紮在我的身體裡,我痛苦地哀嚎,朦朧間只看見她像白玉雕像一般平靜地躺在沙灘上。
她失去了那些漫長的記憶,而我獲得。
後來她離開了我,繼續著自己的旅行,她的時間從花朵消失時開始慢慢運轉,生命比以往的任何一個時刻更快的離她遠去。而我,不知幸或不幸,背負著古老的記憶,也以年輕的姿態離開了海邊的這個小鎮。我的人生如她所說的,重新再來了一次,但是我明白,有許多失去的,是不可能再得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