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啊
1.
第一次召妓,我不否認,異地讓我變得狂放,再加上你的緣故。
我想念你。
因此把他當做是你了。
他的身體,怎麼講呢,嚴格說來與你同樣好看。
我該親吻他的,但是沒有。
因為想起了你。
在飛機上,在起飛與降落以外,我唯一醒著的時刻,看見螢光屏上的顯示,知道自己正越過炎熱赤道線。
也不是那麼疲倦,也不是那麼想睡,就只是單純地閉上眼。
而張開眼時,飛機已準備降落於南半球。
從布里斯班的機場,我再搭車轉往海岸,尋找一個熱門且繁華的觀光景點。司機非常熱情,用濃重口音與我對談,我僅量簡單回答,掩飾自己其實並不想說話的尷尬。
到了飯店,他堅持替我搬上所有行李進飯店,我掏出身上全部零錢,他毫不猶豫接受了。
陽光城市,布里斯班,這兒的人連收小費都非常大方。
我從傍晚昏沉地躺到入夜時分,一切安靜讓我懼怕,才發現自己一直沒睡著。中間兩次電話響,我想不會是你,也就不想起身來接起。換下衣物,洗了蓮蓬頭噴灑賣力的淋浴,再趿拖鞋達達出門。
從飯店大廳往外走去,穿過短短但是繁華旖旎的鬧街,馬上便是海灘,綿長從左至右,極目所望,皆是平坦線條。這是此境最負勝名海線,人們稱它黃金海岸。我費力鑽入沙灘底層,沒人觀看我的舉措,我慶喜尋到真正閒適之外不免小小感傷,想自己真的是孤單一人;於是才幾分鐘,還沒尋找完所有南十字星之前,我想回房間了。
鬧街上人分堆簇擁著,幾個高中模樣女生,穿緊身入時衣衫,合唱著歌,聲音卻有種老舊不合齡的過份感傷,流浪似在街心遊蕩。
他坐在轉角,看著我。
我沒有停下步伐,經過他身邊,心想真是個好看的東方人。他叫住我,用標準清楚的國語。
「你一個人嗎?」
多餘的問句,我顯然是一個人。
「你需要嚮導嗎?」
我不置可否,直接開口問他價錢。
他聳聳肩,隨便。
幾乎是在我一開價同時,他就答應。
我一個人走出飯店,回來多了一個人。比較起來,他反而比我更像住這的客人,至少他儀容體面,穿昂貴名牌服飾。進電梯前,我開口問:「這樣一件衣服,要工作好幾晚吧?」
他哈哈笑,不願意回答。
第一次召妓,我不否認,異地讓我變得狂放,再加上你的緣故。
我想念你。因此把他當做是你了。
他的身體,怎麼講呢,嚴格說來是與你同樣好看的;結實的肌肉,在汗水覆蓋之下,有種褐蜜般的誘人光澤,我該親吻他的,但是沒有。
還是因為想起了你。
他進浴室沖洗的片刻,我把他衣物翻了一遍,確定沒有任何危險,我才考慮他剛提出的請求,讓他留下。
「你有一片很棒的窗景,」他洗完澡後擦拭身體邊看窗景邊說:「可以有好清楚的視野。」
「怎麼稱呼?」我問。
他擦乾身體,套回恤衫,背後印繪一對雪白翅子。「叫我 Angel 吧。」
「你該有個中文名字的,」我說:「你是中國人不是嗎?」
他堅持:「叫我 Angel 吧。」
我們躺在床上,聽見對方呼吸,不勻緩不規律,知道都沒睡著。
「Angel,告訴我你為什麼做這行的理由,」我很好奇,因為說實話,他似乎並不熟悉我的身體,或說,他並不熟悉男子的身體。
「我需要錢。」Angel 爽快回答。
「但賺到錢的方法很多不是嗎?」我問:「為什麼選擇這條路?」
他沒回答,嗯了一聲。
我的談話,顯然迂腐可笑,像是才買了一樣東西,馬上便問店家幹嘛賣出貨品。
「我很累了,明天帶你去玩時再回答你。」Angel 這麼說,接著轉過頭去。
隔天一早,我起床時 Angel 不在房內。陽光照我雙眼快睜不開,揉動時眼角碎些晶末。
哭了嗎?
連哭泣亦無法察覺的夜晚,於鐘面上短暫,時針繞不到半圈,於我心理卻非常漫長。
我背叛了你。
我在一種寂寞得無可救藥的窘況下,背叛了你。
你不會知道。
這麼說來,彷彿你還在乎著我,而我則情有可原,彷彿一切可以天衣無縫地瞞過你。
但我仍決定,不要這樣了。
拿出鈔票,準備足了昨晚應允 Angel 的數字,正換下睡衣睡褲,Angel 按鈴進房。
2.
「嗨,早安,」他精神奕奕,身上汗水淋漓:「我剛去運動。」
「嗯。」我思考怎麼開口。
「我們來研究,今天該從哪開始,」Angel 攤開手上所持幾份從飯店大廳取來的地圖與旅遊景點的簡介。「你想玩些什麼?」他問,我沒答腔,他自顧自地取出紙筆來勾選著。
「Angel,這是給你的,」我把錢拿出拍放他肩上:「我想還是不用麻煩你了。」
Angel 聽完,隨即懂了,還是維持好看的笑容。
待 Angel 走後,我先繞去遊泳池,池水鹹溫,我泡在裡面,像尾死魚,一動也不動,身旁喧鬧的金髮碧眼小兒好疑惑地獃看我舉動,我覺得煩,起身上岸,換下泳褲,還是決定出去走走。
白天的街道,對比起昨晚殘存我記憶裡的霓彩十色,顯得單薄且平淡。
在昨天同樣的轉角,我又看見了 Angel。
「嗨。」才幾十分鐘不見,我竟發現 Angel 在炯炯日光照耀下有些狼狽。他看見是我,先是笑了笑,隨即安靜地低下頭去。
「那棟你見到我兩次的轉角,後面的屋子,就是我老闆的。」我和 Angel 坐在海堤邊的麥當勞裡,喝著略澀的茶及橙汁聊著。
「你老闆很有錢?」我問。
「是的,她有個有錢的老公。」
「願意跟我說你的事?」我問。
「為什麼想知道?」
「當作是交易吧。」
「你很反覆,」Angel 沒有動氣:「不過我願意受你擺佈。」
Angel 的事,十足紙醉金迷。他說自己曾富裕過,受過良好教育,享用人間一切繁華,但是錢長四隻腳,跑起來比什麼都快。
「一夕之間,房子,車子,我所有所有,都沒了。」他的敘述句,這樣簡單,我沒有懷疑話的真實,反倒驚訝於他如此樂觀堅軔。
「然後?」我追問下去。
「然後,」Angel 站起來,向我借了煙:「然後就是現在囉。」
「怎麼來到這裡?」我覺得中間落去的一大段,可能有趣:「總不會被風吹來吧?」
「從雪梨搭飛機過來,」他說:「我老闆付的錢。」
他口中的老闆,女性,從雪梨帶他回黃金海岸渡假;她已有家室,把他安排住在附近飯店裡,昨天起了口角,契約到那為止。
「現在怎麼打算?」
Angel 爽朗笑起來:「若你考慮多買我幾天,我會把我所有的計劃詳細對你說個十遍。」
其實說穿了 Angel 之所以碰上我的理由,就是因為他需要錢。他被趕出來之後,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在見到我之前,他已經在門口呆坐了好久。再這樣下去,當晚就要淪落街頭。
「所以說你只要求這麼低的價錢。」我問。
「如果再晚一些遇上你,或許再減一半我都會答應。」他誠實回答。
Angel 說起自己的事,沒有絲毫扭捏,也沒有任何多餘造作的悲情,就像他所從事的,是件再簡單平常不過的差使。
但我卻是個心有芥蒂的客人。
「還準備回去找她嗎?」我問 Angel。他搖搖頭,「恐怕她不會再考慮僱用我了。」「因為你不稱職?」
「她要求並不多,我每天只是陪她閒逛,那麼簡單的事,根本失職不了。」
「那麼,到底為了什麼?」
「明天再對你說。」
當天 Angel 帶我到海洋世界,看了幾場精彩海豚與海豹表演,玩了驚險遊樂設施,猛豔日光無情灼灼我倆皮層,直到傍晚後才精疲力盡回到飯店。
「今晚我不用你陪了,」我把心中的想法對他說:「不過,你還是可以得到一天的薪水。」
「嗯,」Angel 問:「我先洗個澡好嗎?」
我點頭。
他洗了個漫長的澡。
我逐漸喪失知覺睡去。
隔天起來,Angel 睡在床邊地毯上。
我叫醒他:「你怎麼睡這?」
他誤解我語意,以為我怪他怎死皮賴臉不肯離開,開口解釋:「我沒有地方可以去。」憨憨剛睡醒聲音,非常呆滯但性感。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解釋清楚:「我沒有要趕你走。」
他對我感謝笑了笑。
我說過,我對他心有芥蒂,但是又全然與他無關。
只是因為你。
昨晚說過不要他陪,其實只是想跟自己說,我不要背叛你。但絕不是要趕他走,沒想到他聽不懂,造就昨晚一夜委屈。
「你到另張床上睡吧,」我說:「等你睡飽我們再出門。」
他又感謝笑起來,並以極快身手爬上另張床,且很快入睡打起鼾來。
那張床本來屬於你睡的,我心裡這麼想。又想起了你。
昨天睡前,試圖撥了電話給你。但接電話的,是個陌生的聲音。或許他再積極一點,再多問幾句,我就會把自己的身份說出。
那個你一向不喜歡的稱呼。
分手就是分手,你這麼說。所以,絕對不要跟別人提起自己是,你前任男友,這樣不好聽,你也不喜歡。
我照了你的話,在他展開詢問之前,倉惶掛上電話。
Angel 仍在睡,我看陽光這麼烈,決定獨行到海邊。
經過轉角,看到 Angel 口中提到,他老闆的屋,走出一名女子。她頂棕櫚葉遮陽帽,褐色的髮從帽沿卷下,每一根都反光耀出斷續的閃爍。氣勢很像是美女之類。但我只看到她的背影,而後她很快上了車。
海浪在陽光下,泛出白光。這段海域,有個喧鬧的名堂,所有人叫它衝浪者樂園,果然,我仔細算看,不算長的海灘,擠數十張浪板。我或許突兀吧,坐在木板階上,人們穿過衝浪者樂園的高大地標,也必穿過我身邊,然後再加以投向停佇眼光。
我對其中某個看我特別久的外國女人,揮揮手。
不要再看我了。我說。
就這麼坐到午後,幾隻海鳥,大膽在我身旁巡索,似在分食我體內某種已然外洩的類孤獨物質。直到 Angel 如神出現,出聲,暫止我的沉溺。
「天氣好熱。」他說:「不覺得嗎?」
「嗨,」我真實表現虛弱:「你醒了?」
「你在這坐了多久?」
「好久,」我低頭,發現自己連錶也沒戴:「好久。」
「那夠了,人已經燙熟了。」說著用手碰我的臉頰。
他扶我回飯店。
我可以感受到,體肉吸儲了過多的熱能,像猛燒的燄火,烘烘然燻我發燙,從四肢,孔竅,又豐沛又囂張的,竄流出來。
我想逃嗎?
我自己把自己丟到烈日之下晒成為一具眾所囑目人乾的。
我想逃嗎?
我流放自己於這南半球冶酷境域的。
我在逃嗎?
我可以感受,無助,讓我幾乎已放棄,放棄獨立思考,化作一杵無方向的日晷。隨著,千里以外的你的遙遠聯想,開始搖頭擺尾的位移著心情。
3.
Angel 端來冰桶,手腳靈巧地做出布裹的碎冰枕子,置我額上。我喃喃發聲,喚你的名字。
他遲疑應著。
我並沒有真的這麼錯亂,但仍是一句句,抱著他,喊著你名字。記得此時,Angel 說,嗯,是我,我是……溫柔地應諾著。
他沒有喚醒我。
醒來時,天又暗了。Angel 在桌上留了紙條,說他去買東西。
他回來帶了鍋子電磁爐,幾包五顏六色乾果。
「今天是中國人的臘八。」他見我獃著,想想這麼解釋了:「吃八寶粥的節日啦。」我不曾記起的節日。
Angel 有經驗的,把所有買來的物料,依序加入熱開的鍋水裡。
「你到哪買的?」我摸著一顆顆甘納豆問。
「中國商店街,」他回頭看我:「很好玩的,你有興趣明天我帶你去逛。」
「哪來的鍋和電磁爐?」我問。
「借的。」
「嗯,你老闆?」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會敲陌生人的門,大喊一聲,不給鍋子就惡作劇?」其實這句話沒特別好笑,但我笑了。
當晚,我們折騰到子夜,沒碗沒匙,我們用玻璃杯一口一口舀著吃。
「你對這節目有特別感情嗎?」我問:「不然這麼記得?」
Angel 嘴裡呼嚕呼嚕,應著:沒有。
「那不然為何費力煮這鍋?」
「好玩。」Angel 講完,哈哈笑起。
他在說謊,我看得出來。
所有記憶,都如水銀,在它想出現的時刻,凌厲奔洩現跡。
Angel 在煮食這一份他口中僅僅是「好玩」的八寶粥過程之際,表情動作,呈現非常謹慎且溫緩的態勢,輕柔的,反覆著仔細著。像是對待心愛之人似,輕撫著對方唇耳鼻齒。
但他沒準備說的意思,我也不想追問。
「對了,我記得你昨天答應過我,今天要對我談有關你的事的。」
「我的事?我不是早把該講的都對你說了?」
「還沒,有關你老闆把你辭退的理由還沒。」
「你真想聽?」
「是。」
「我破壞了遊戲規則,所以,被判出局。」他苦笑兩聲。
「什麼規則?」
「我愛上她。」
Angel 對我說,她是個美麗卻苦悶異常的女人。
「那麼,她愛你嗎?」我問。
「傻瓜,」他敲我頭:「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呢?」
我不明白,瞪著 Angel,他悶不吭聲,低頭吃著八寶粥,又過了一會,抬起頭來見我還在看他等他回答,輕輕說了:「那跟愛不愛無關,而是能不能的問題。」
語氣好似對自己說話。
我沒有再追問下去了。
當天晚上,我要 Angel 睡另一張床,並且拿了我的衣服借他換穿。睡到半夜,我發現有聲音,睜開眼看見他一人坐在陽台直視前方,沒有出聲叫醒他,心想隨他吧。隔天大早,陽光啄醒我,起身時發現 Angel 不在,沒留下紙條,他走了。
我平靜地撿整 Angel 的遺跡,像是收拾著一場驟過的微雨。之後餓了,準備去麥當勞啃漢堡,這時才發現我遺失了兩千元美金。
我頭皮開始發涼。
原來這世上不會有人真心的是嗎?我心想更何況我竟愚蠢到去相信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妓,雖然他這麼不像,但他畢竟確是,而此刻也這麼做的像了個我在電影上曾看到缺錢買毒品缺錢使壞所以挺而下海行竊的,男妓,我惡狠狠的咒罵著。只好我奔到街上,找到他對我說過他老闆的屋,雖然我非常懷疑現在裡面會不會有人在。我狂按電鈴數十下,裡面傳來女人聲音,來開門者是那名我昨天遇到的褐髮美女,她見到我感到詫異,問我是誰。
我用英文跟她解釋一遍,她眉頭皺起,輕聲對我說,等一下再談好嗎?緊張回望屋內,我知道她有不方便,但我也明白她確實和 Angel 有密切關係,我想追回 Angel 及他帶走的我的美金,所以絕不能放過她。我要她立刻給我一個答案,Angel 到底在哪。
她為難地看著我,說,半個小時後,海邊見好嗎?
我見她眼瞳幾要滲水似的哀求,想她也跑不了,就答應了。
回到飯店我根本啥事也不能做,也不想作,想要報警,但是又不知該怎麼報起,說我僱的男妓偷了我的一筆美金,那是非常丟臉的事。見時間點滴過去,我提早五分鐘到了約好碰面的海邊。
海潮沙沙作響,天空似就要下雨了。原來南半球也會下雨,我心想,原來,我什麼都不懂,人心,熟悉的人陌生的人,天氣,南半球北半球的天氣,下雨或天晴,刮風或降雪,我什麼都不懂都不懂。
褐髮美女在真正下雨前出現,在灰蛋色背景下走來,表情也是灰的,罩著墨鏡,唇齒眼眉毫無脂粉,但仍美得像畫中人。
「我很抱歉,我並不認識妳所說的那人。」她開場白第一句。
我差一點連三字經就要脫口,但忍住了。
「妳在撒謊,」我堅定看著她:「Angel 對我說過好幾次,就是妳沒錯。」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她目無表情地說著:「也許你朋友認錯人了。」
「妳不承認沒關係,但至少應該告訴我他的下落,他偷了我的錢,」我吼著:「兩千美金!」
她搖頭。我無計可施了。
她慢慢地說:「也許你朋友只是借了你的錢,也許他現在正在房裡準備把那筆錢還你,你先別急,回房看看吧。」
她雖然態度冷淡,但是我看得出,她也似在煩憂著什麼,憑著這一點,我可以感受到明白到,她和我一樣並不知道 Angel 的去處。
我放棄追問她了,對她道了歉,沮喪的準備離去。
她開口叫住我。「你會報警嗎?」
我沒回答,對她甩了手,往飯店方向走去。
很想打電話給你。
並非要跟你抱怨些什麼,也不見得能跟你抱怨什麼,只是想,就做了,心想就算只能聽見你冷漠聲音,也好。投錢進公共電話,撥了一長串號碼,等了數十秒後,來接電話的仍舊不是你。
我試探的語氣溫和,對他說了,你的姓名,我要找你。
他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他說:沒有這個人。
沒有這個人?
我又問了一遍,他一樣地回答,講完掛斷。
開始下起雨了。
它們以一種愉快的速度節拍甩下,毫不拖拉的爽快,似反襯著嘲笑著我。笨蛋,白癡,我這樣罵著。每罵一句,就增加孤獨及悲傷一分,開始想以哭泣應和窗外落下的雨水。
第一次見到你,我還記得,十七歲。
一片遠看炫麗近看潦倒的街景中,你站在那裡。
我看見你,就定住了,眼光不能移動,模樣癡呆像隻傻鵝。
身旁的朋友發現我的目光,叫著我。不要笨了,他們戲謔地說,等你減去二十公斤整型過變成像畫報裡的明星,或許有機會,但現在,哈,去廁所照照鏡吧。
當時的你,之於我,非常地非常地,遙不可及。
自此以後,就連背地裡的偷窺都是一種褻瀆似,我只敢,用想的,想著你在不同的場景裡,每當你擦身而過,,我心跳就快溢嘴而出,仍舊只敢,偷偷地想你。
直到你開口對我說第一句話。
之後,一切一切,像所有麻雀變鳳凰的精采故事一樣,我從鬧哄哄塵壤騰上霓麗雲端巔頂,勇敢抬起頭,仔細看見自己模樣,真的美好了,且看見你,看見你你說,我喜歡你,你邊說這句邊對我笑邊伸出雙手,擁抱我,我想趁那時對你說我等待這刻等待你多麼漫長的歲月,但你卻先親吻住我封住我,像我曾做過千萬次的夢中劇情一般,阻斷我未出口的興奮與驚訝。
你並且說,我們在一起吧。
4.
電話聲響起。
櫃檯說有訪客,問我是否願意讓他上來。
是 Angel,落魄如同野狗,難怪櫃臺要先徵詢我意見。
我取出小費打發走隨伴在 Angel 身旁的服務生後,關起門立刻給 Angel 一拳。說實話我沒下太大力道,但因他毫無阻擋,因此砰然跌成一攤濕泥。我揪起他穿著的我的緊身削衫領口,氣得指著他鼻頭狂吼,錢呢?錢呢?我一連問了五六次,他不急不緩從褲袋裡取出黏成一團的美金。
我認真點數,一張不少,頓時安心,看見 Angel 低得不能再低的頭,問他:「告訴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Angel 抬起頭來,笑一笑,渙散至極的笑容,讓我無從發怒起。
「你快說,到底怎麼了,我可以不跟你計較,只要你說出實話,」我緩和了語氣說:「畢竟……也算是朋友一場。」 「我不想欠她錢。」Angel用微弱的聲音自言自語:「不要欠她,我不要讓她看輕我……我不要收她錢,她也沒錢的,我不是妓男,我不收她錢的,要還給她,還給她……」聲音越來越哽咽,緊接著哭起來,哭得像頭受傷的雄獸,帶血的疼痛。
不知該怎樣安慰,我最後只好選擇了擁抱他。
你知道了,又必定要笑起我了。
你會用一種指導聲調對我說,他是一個妓男,而且是一個才偷了你的錢的雜碎,你不應該原諒他,你應該立刻打電話叫警衛,絕對絕對不可以同情他,更別說擁抱他。
但是,我總覺得,當我抱起他的那一刻,其實抱住的,不僅只他,彷彿還有我自己,一抹遭愛深囚的怨氣,在他體內起伏著微弱幽息,我觸摸到,他的心跳,和我所持有的一般,這麼鐵定無救及少了什麼似的孤單。
所以我擁抱了他,並且持續很久,都沒有放開。
笑我吧,罵我吧,如果你可以看見我,如果你眼底有我,如果我這輩子還有機會。
當天晚上,Angel趴我懷裡睡,像團臭布,我沒有嫌他的意思,他真的累了,幾次醒來,懵懵著說對不起,過幾分鐘,鼾聲又來,我嚐試入睡,做了幾個夢,果然日種夜果,夢境悉遭 Angel 與褐髮女佔據,他們在夢中,演著默劇,但肢體清楚,我可以揣測到對白。
褐髮女說,你不該再來煩我。搖頭,揮手。請你現在就走。
Angel 急嚷著,我是來見你最後一面的,我知道你快離開這了。微笑,捧出鍋來,記得嘛?中國餐廳裡。
Angel 張大嘴用國語一字字念著,八──寶──粥──
接著又拿出一疊鈔票。還有這些錢,是妳之前給我的,我要還給妳。
褐髮女揮手。那是交易,付錢是應該。
Angel 懇求的眼神直直望向褐髮女,求妳不要這樣說我。說著並伸手抓住褐髮女的象牙色腕。
褐髮女用力甩開,試圖關上門,聲音淒厲,走,我不認識你,你走。 Angel 立在門口,下起大雨,他頹唐跌坐雨中。 忽然聽到歌聲,男人低沉的聲音,哼著,我想起身,但又覺得歌聲是夢,遂由著軟弱的身子貧乏無力去。
真正醒來時,Angel 已經走了。
這一次,他走得乾淨,脫下了向我借的衣服,帶走了他原來穿的在背後繪兩雙小肉翅那件。
我發現窗沒關,走到陽台,記得 Angel 好幾次在這佇足過。學著他的姿態,我坐在椅上往外看去,原來目光正好可以落在褐髮女住的那幢出租給有錢人渡假的華宅。
白色小桌上,置著半杯水壓著的一張紙。
我看了一眼後,把它隨手放進了口袋。
心想,也該走了。
八個小時後,我終於在機場排到補位。
登機前撥了電話回家,答錄機接的。我聽到了我自己的枯索聲音,嗨,我現在去澳洲了,可能很久才回來……
待嗶聲響起,我留話給自己。
「嗨。
就要回來了。
我有了一個新發現,怕會忘記,先用這種方式來提醒自己。
原來啊,無論人的價值,長相,做了什麼,或沒做過什麼。
無論他聰不聰明,有沒有錢,美不美麗。
每個人,在一生之中,一定都會有一秒鐘,在提及愛的那瞬間,有權利把自己當作是天使。
純潔的,永遠活在快樂的夢中……」
如此以後,我不用擔心待會一覺醒來,我將遺失掉與Angel有關的記憶。及與我的夢與你有關的記憶。
開始登機了。
我隨著人潮,緩緩離開此境,陽光照得我幾乎睜不開眼。鄰座的男人主動和我聊起來,他問我,觀光嗎?玩了哪些地方?我答不出來。他又問,住哪家飯店?
想起口袋裡便條紙有飯店的名稱,掏出來照著念給他聽。
看到了 Angel 塗鴉般的字。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
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
陪我經過那風吹雨打
看世事無常
看滄桑變化
是首老歌,他只寫到這裡。我跟服務員要了筆,把它補完。
那些為愛所付出的代價
是永遠都難忘的啊
所有真心的 癡心的話 永在我心中
雖然已沒有他
走吧 走吧 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
走吧 走吧 人生難免經歷苦痛掙扎
走吧 走吧 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
也曾傷心留淚 也曾黯然心碎
這是 愛的代價(註)
還有九個小時的機程,我想想,決定嚐試輕鬆地睡一場好覺。
註:節錄自張艾嘉演唱,李宗盛作詞之「愛的代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