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肉燈籠 作者:高向晴
一件最平凡不過的東西,當你改變了它的形態或形狀後,它的存在形式和意義也會隨之而轉變,就連它本來的名字也給換掉。變身後的它,再不是平凡之物,就正如我在兒時一件小玩意,原本只是小小的果子,卻在我眼中變成發熱發光的寶物。
那年初夏,我大概五歲多,鄰家的小英和她的母親拿著一籃子紅彤彤的東西來我家,這時父母親都已上班去,只有我和哥哥在家裡,小英的母親便對哥哥說她們剛剛探鄉回來,在果園摘了些水果送給我們。小英特意走近我身旁,在我耳邊輕聲說這水果很香甜美味,叫我要多吃一點。
她們離開後,我望著竹籃中一顆顆鮮紅的心形果子,還連著幼幼的枝和嫩綠的尖葉,正想伸手去拿時,哥哥馬上喝止我,嚴厲的說:「你不能碰啊!要等爸爸媽媽回來才可以吃的。」這時候,我的小手剛碰到果子的外穀,聽到哥哥的說話後,即時把手縮回。但那一秒接觸,竟有如觸電般的感覺,我發現這外穀有凹凸不平的表面,用力按下去時會有點刺痛,再嗅近籃中的小果子時,忽覺味道清香,我回轉頭問哥哥:「這是什麼水果?要剝開吃的嗎?」
哥哥一面嚴肅的說:「我從來都未吃過,怎知道這麼多!總之,現在就不能吃啦!」
我抿著小嘴,不悅的說:「一定是很貴的了,媽媽從來也沒買過回來。」
黃昏時候,我的目光仍然離不開檯面上那籃子,看到紅紅的果子外穀逐漸變得暗啞,之前還青綠的葉也呈乾枯了,彎彎的捲曲成條子。後來,父親先回家了,哥哥便跟他說那籃子水果的事,我依著父親身旁,低頭撫弄自己的指頭,爸爸似會意到我渴望的神情,從籃子裡選了一顆還連著枝葉的大果子,然後小心翼翼的一小塊一小塊剝開果穀,原本還堅固的外穀,現在已顯得脆弱,沒多久,果子露出粉白的外衣,隱約看到晶瑩剔透的果肉,並散發著濃濃的香味,令人很想咬一口。
爸爸用姆指和食指拈住果子的幼枝,放到我手掌裡,對我說:「你先拿這個去玩一會,待媽媽回來後,我們才一起吃吧!」
我高興地說:「哦,好呀!」當我正想拿著白果子出外玩時,記起了一件事,忙走回來問:「爸爸,這叫做什麼?」
爸爸笑了一笑,說:「它叫『白肉燈籠』,你要小心提著,樹枝很易折斷的。」
「我知道了。」我一面提著小燈籠,一面慢慢走向小英的家,每走一步,連著幼枝的小燈籠便如脈搏般跳動一下,我生怕它會斷,只得盡量放輕腳步。沿路上,雖然有鄰舍透出的燈光照明,但總不及我手上的白肉燈籠那麼亮,它就如一個奶白燈泡,照耀這條狹窄的通道,我隱隱覺得一股微弱的熱氣從幼枝傳到我掌心,溫暖著我的身體,這神奇的感覺仿如從天上摘下一顆閃亮的星星,心情興奮得無法靜止下來。
小英剛好在家門外,我提起手上的小玩意給她看,問她:「小英,你猜這是什麼?」
小英左看看,右看看,結果還是搖著頭。我告訴她:「這是白肉燈籠,就是你們在鄉間帶回來的果子。」
小英答道:「喔,原來是脫了穀的荔枝,給我拿一會,可以嗎?」
「什麼?這是荔枝?爸爸對我說是白肉燈籠,不是嗎?」我一面說,一面把小果子輕輕放到她手上。
小英高興的提著幼枝,對我說:「媽媽告訴我這是荔枝啊。」然後仔細的看那層薄紗般的外皮,續說:「你爸爸是怎樣弄的?居然可以令這層白衣完全沒有破損,真厲害呢!哈,還真有點像白燈籠啊。」
這時候,小英的母親剛好走出來,聽到我們的說話,馬上緊張的說:「什麼白燈籠?不許亂說,知道嗎?夜了,快回家吧!」
小英把白肉燈籠交回給我後,便跟著她的母親走了。我正想提著小燈籠回去時,發覺幼枝近果肉處微微折曲,我只有捧住整個燈籠,就如運送傷了腿的小狗一樣,心裡著急得很,以最快速度趕緊跑回家去,希望找到父親幫我修補,可是,當我把白肉燈籠給他看時,他說已無法駁回折枝,叫我不如把它吃掉算了,然而,我卻捨不得,也不忍心,只放在籃子旁邊。待到第二天早上,母親說我的無穀荔枝已經變壞,所以將它掉了,我有點兒難過,就連它最後一面也看不到。
其後幾年,每當家裡有荔枝時,我總喜歡把它們的外穀慢慢剝開,弄成漂亮光滑的白肉燈籠,但最後成功做到的卻很少,不是弄破了白膜而令半透明的汁液流到衣服上,便是把連著的幼枝弄斷,結果還是做不成,漸漸地,我也沒有這份耐性和興致,甚至對這小玩意亦開始淡忘,畢竟還是小孩子,到後來一看見荔枝,就只顧著和哥哥爭吃。
不過,白肉燈籠在我腦海中的記憶還是回來了,而且一次比一次深刻。
某日早上,我跟母親外出買菜,忽然見到有一家人門外掛上白色的燈籠,我好奇地問母親:「媽媽,現在都已過了中秋節,為什麼這家人還掛上白燈籠啊?」
母親掩住我的小嘴,對我說:「輕聲點!他們家裡有人去世,才把白燈籠掛在門外,好讓死去的親人認得回家的路。」
我偷偷地回頭看,那燈籠在白天仍透著光,雖然在陽光下,燈火已顯得微弱,卻剛剛照到門牌上,正好為亡人認路。霎時間,我心中一亮,原來那次小英的母親以為我們說的就是這燈籠,難怪她當時不高興,後來小英更要因此而捱罵。想不到這忌諱的白燈籠令我再次想起一件小玩意,一顆曾經令我心跳加速的小果子──白肉燈籠,我對這名稱背後由此添上一份無形的感傷。
某年盛暑,天氣異常酷熱,家家戶戶都熱得不能待在屋子裡,理論上,我家本該如此,然而,家裡在夏日裡卻彌漫著一股陰陰沉沉的寒氣,即使是白晝,陽光也沒有照進來,就像時間仍停留在未完的冬季裡。
我蹲坐在門前,注視著似曾熟識的東西,一個白燈籠不知什麼時候掛在我家門外,牢牢地貼緊門上的牌號,感覺冷冰冰的燭火沒有帶給我們多少熱和光,反而燃燒起已形強盛的哀慟。傾刻間,白色的燈罩上浮現出一張慈祥的臉孔,父親粗糙的雙手正輕柔地剝開一顆荔枝的外穀,神情顯得凝重而悲傷,好像手上拿著的是最後一顆,故萬萬不能弄破。
當我看到鮮紅的果殼逐小片逐小片的掉下來時,很想走前去將它接住,可是,它卻無聲地消失於半空中。從父親的指縫間,隱隱滲出荔枝的汁液,一滴一滴如淚水般淒然落下,浸透著我手中緊握的白肉燈籠,自此,沉重的軟弱的軀殼再也提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