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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958 - 2004-03-04 23:30:50 魯迅的文字可以轟炸靈魂
judys 離線
亢龍有悔
註冊: 2003-02-26
文章數: 667
來自: 瑯環福地
祝福
作者:魯迅


   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他比先前并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末留胡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後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後即大罵其新党。但我知道,這并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後,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他們也都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准備著“祝福”。這是魯鎮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後,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并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麼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亂成一團糟。我回到四叔的書房里時,瓦楞上已經雪白,房里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挂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一直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鎮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即今已經全白,會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丕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技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釘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于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于是吞吞吐虹的說。
  “那麼,也就有地獄了?”
  “啊!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吾者,“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麼,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麼躊躇,什麼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覺得不安逸。自己想,我這答話怕于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麼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麼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生別的事,則我的答活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但隨後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麼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正無怪教育家要說是生著神經病;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使發生什麼事,于我也毫無關系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生,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怀著什麼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里,在無聊的書房里,這不安愈加強烈了。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請墩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雖然已經雲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個……。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我因為常見些但願不如所料,以為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果然,特別的情形開始了。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內室里談話,仿佛議論什麼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的說:
  “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于我有關系。試望門外,誰也沒有。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短工來沖茶,我才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麼了?”我又赶緊的問。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定了自己,接著問:
  “什麼時候死的?”
  “什麼時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罷。——我說不清。”
  “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過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漸漸輕松;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晚飯擺出來了,四叔儼然的陪著。我也還想打聽些關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用一種替代的隱語,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屢次想問,而終于中止了。我從他儼然的臉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為我不早不遲,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他,也是一個謬種,便立刻告訴他明天要离開魯鎮,進城去,趁早放寬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這樣悶悶的吃完了一餐飯。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萊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于干淨淨了。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跡的斷片,至此也聯成一片了。
  她不是魯鎮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老婆子帶她進來了,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衛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說是自己母家的鄰舍,死了當家人,所以出來做工了。四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是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限,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試工期內,她整天的做,似乎閒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麼,但中人是衛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大概也就姓衛了。她不很愛說話,別人問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幾天之後,這才陸續的知道她家里還有嚴厲的婆婆,一個小叔子,十多歲,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沒了丈夫的;他本來也打柴為生,比她小十歲: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這一點。
  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她的做工卻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里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過,她從河邊掏米回來時,忽而失了色,說剛才遠遠地看見幾個男人在對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尋她而來的。四嬸很驚疑,打聽底細,她又不說。四叔一知道,就皺一皺眉,道:
  “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來的。”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不多久,這推想就證實了。
  此後大約十幾天,大家正已漸漸忘卻了先前的事,衛老婆子忽而帶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進來了,說那是詳林嫂的婆婆。那女人雖是山里人模樣,然而應酬很從容,說話也能干,寒暄之後,就賠罪,說她特來叫她的兒媳回家去,因為開春事務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夠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麼話可說呢。”四叔說。
  于是算清了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還沒有用,便都交給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過謝,出去了。其時已經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麼?……”好一會,四嬸這才驚叫起來。她大約有些餓,記得午飯了。
  于是大家分頭尋淘籮。她先到廚下,次到堂前,後到臥房,全不見掏籮的影子。四叔踱出門外,也不見,一直到河邊,才見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邊還有一株菜。
  看見的人報告說,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蓋起來的,不知道什麼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沒有人去理會他。待到祥林嫂出來掏米,剛剛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兩個男人來,像是山里人,一個抱住她,一個幫著,拖進船去了。樣林嫂還哭喊了幾聲,此後便再沒有什麼聲息,大約給用什麼堵住了罷。接著就走上兩個女人來,一個不認識,一個就是衛婆于。窺探艙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惡!然而……。”四叔說。
  這一天是四嬸自己煮中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
  午飯之後,衛老婆子又來了。
  “可惡!”四叔說。
  “你是什麼意思?虧你還會再來見我們。”四嬸洗著碗,一見面就憤憤的說,“你自己荐她來,又合伙劫她去,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個什麼樣子?你拿我們家里開玩笑麼?”
  “阿呀阿呀,我真上當。我這回,就是為此特地來說說清楚的。她來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瞞著她的婆婆的呢。對不起,四老爺,四太太。總是我老發昏不小心,對不起主顧。幸而府上是向來寬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的。這回我一定荐一個好的來折罪……。”
  “然而……。”四叔說。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終結,不久也就忘卻了。
  只有四嫂,因為後來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所以也還提起祥林嫂。每當這些時候,她往往自言自語的說,“她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意思是希望她再來。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絕了望。
  新正將盡,衛老婆子來拜年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自說因為回了一趟衛家山的娘家,住下幾天,所以來得遲了。她們問答之間,自然就談到祥林嫂。
  “她麼?”衛若婆子高興的說,“現在是交了好運了。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坳的貿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後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里抬去了。”
  “阿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我們山里人,小戶人家,這算得什麼?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地嫁到里山去。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惟獨肯嫁進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現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麼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麼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可是詳林嫂真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樣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坳,喉嚨已經全啞了。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也還拜不成夭地。他們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里,還是罵,阿呀呀,這真是……。”她搖一搖頭,順下眼睛,不說了。
  “後來怎麼樣呢?”四婢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她抬起眼來說。
  “後來呢?”
  “後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我在娘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坳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從此之後,四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約是得到祥林嫂好運的消息之後的又過了兩個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著一個荸薺式的圓籃,檐下一個小舖蓋。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而且仍然是衛老婆子領著,顯出慈悲模樣,絮絮的對四嬸說:
  “……這實在是叫作‘天有不測風雲’,她的男人是堅實人,誰知道年紀青青,就會斷送在傷寒上?本來已經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飯,复發了。幸虧有兒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養蚕都來得,本來還可以守著,誰知道那孩子又會給狼銜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來了狼,誰料到?現在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大伯來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無路了,只好來求老主人。好在她現在已經再沒有什麼牽挂,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換人,所以我就領她來。——我想,熟門熟路,比生手實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掏米,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口看,只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坳里,看見刺柴上桂著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髒已經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四嬸起刻還躊躊,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圓籃和舖蓋到下房去。衛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噓一口氣,祥林嫂比初來時候神氣舒暢些,不待指引,自己馴熟的安放了舖蓋。她從此又在魯鎮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後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當她初到的時候,四叔雖然照例皺過眉,但鑒于向來雇用女工之難,也就并不大反對,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姑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怜,但是敗坏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萊,只好自已做,否則,不干不淨,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她卻清閒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台。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的說。
  她轉了幾個圓圈,終于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她全不理會那些事,只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各處去一向,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去。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坳里,看見刺柴上挂著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髒已經都給吃空了,可怜他手里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她于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里,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歎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里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後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才會到村里來的。”他們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
  她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看他們,接著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沒趣。但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來。倘一看見兩三歲的小孩子,她就說:
  “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麼大了……”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個,終于沒趣的也走了,後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
  “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麼大了麼?”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并不回答一句話。
  魯鎮永遠是過新年,腊月二十以後就火起來了。四叔家里這回須雇男短工,還是忙不過來,另叫柳媽做幫手,殺雞,宰鵝;然而柳媽是善女人,吃素,不殺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燒火之外,沒有別的事,卻閒著了,坐著只看柳媽洗器皿。微雪點點的下來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歎息著,獨語似的說。
  “祥林嫂,你又來了。”柳媽不耐煩的看著她的臉,說。“我問你:你額角上的傷痕,不就是那時撞坏的麼?”
  “晤晤。”她含胡的回答。
  “我問你:你那時怎麼後來竟依了呢?”
  “我麼?……”,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願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氣多麼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麼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後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試試著。”她笑了。
  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額角,又釘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柳媽詭秘的說。“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現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
  她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當。你到土地廟里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當時并不回答什麼話,但大約非常苦悶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兩眼上便都圍著大黑圈。早飯之後,她便到鎮的西頭的土地廟里去求捐門檻,廟祝起初執意不允許,直到她急得流淚,才勉強答應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們交口,因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厭棄了的;但自從和柳媽談了天,似乎又即傳揚開去,許多人都發生了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至于題目,那自然是換了一個新樣,專在她額上的傷疤。
  “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麼竟肯了?”一個說。
  “唉,可惜,白撞了這-下。”一個看著她的疤,應和道。
  她大約從他們的笑容和聲調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後來連頭也不回了。她整日緊閉了嘴唇,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萊,淘米。快夠一年,她才從四嬸手里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請假到鎮的西頭去。但不到一頓飯時候,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
  冬至的祭祖時節,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嬸裝好祭品,和阿牛將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慌忙大聲說。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台,只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麼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四嬸有時當面就這樣說,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總如此,全不見有伶俐起來的希望。他們于是想打發她走了,教她回到衛老婆于那里去。但當我還在魯鎮的時候,不過單是這樣說;看現在的情狀,可見後來終于實行了。然而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老婆子家然後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將近時候。我在蒙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聖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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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看的是,事物危險的邊緣。 誠實的小偷,軟心腸的刺客, 疑懼天道的無神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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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959 - 2004-03-04 23:45:21 Re: 魯迅的文字可以轟炸靈魂
fairy 離線
亢龍有悔
註冊: 2002-09-29
文章數: 892
魯迅的文章不管隔多久
再讀一樣令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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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家有云,連「放下」的念頭也應「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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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960 - 2004-03-11 19:20:13 Re: 魯迅的文字可以轟炸靈魂
~白雪無缺~ 離線
一路發發發
註冊: 2004-02-02
文章數: 22042
祝福已成為香港中學文學科課文
每年近萬學生拜讀......支持者所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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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對個人命運有好奇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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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961 - 2004-03-12 12:12:02 Re: 魯迅的文字可以轟炸靈魂
judys 離線
亢龍有悔
註冊: 2003-02-26
文章數: 667
來自: 瑯環福地
回應:

每年近萬學生拜讀......支持者所多(笑)



不解?笑什麼呢?丫頭讀了很想哭哩!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愛看的是,事物危險的邊緣。 誠實的小偷,軟心腸的刺客, 疑懼天道的無神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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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962 - 2004-03-13 14:20:11 Re: 魯迅的文字可以轟炸靈魂
~白雪無缺~ 離線
一路發發發
註冊: 2004-02-02
文章數: 22042
因為每年香港高中生修讀文學科 必讀祝福
而每年上萬人 無形中這批學生變成讀者
故小子以此開玩笑 卻不知此篇令妳那麼感觸
小子在此向佳人賠個不是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如對個人命運有好奇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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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963 - 2004-03-13 16:30:39 Re: 魯迅的文字可以轟炸靈魂
judys 離線
亢龍有悔
註冊: 2003-02-26
文章數: 667
來自: 瑯環福地
呵呵呵!丫頭沒別的意思,白雪大大莫誤會呵!
聽說早些年中共非常抬捧魯迅,
以致學生反而對魯迅產生反感,
這對他很不公平呵!不管別人如何解讀他和他的作品,
他只是單純的寫出他看到的東東呵!
丫頭由這篇文章看出中國社會對女性的壓迫,
民國至今才九十幾年,
就這九十幾年的努力,女權雖未到理想境界,
卻比過去幾千年要好得多,
想到以前的女性真的很可憐,
求救無門,逃不出整個社會、歷史的挾制,
人們在自以為是的正義中,
謀殺他人的生命,
流無辜人血的手,為何一直以為是對的呢?
清朝過於注重貞節牌坊,
有些女子未嫁前就夫死的,
還會被要求終身不嫁或是自殺殉夫的,
一道道牌坊,不知是多少寡婦的血淚所鑄,
幸好時代變革,女性才有人權,
但不知過去幾千年,中國人的腦袋都不知在想什麼?
竟一直以為女子守寡才是對的,沒有人為這些女人的幸福想一想嗎?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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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964 - 2004-03-14 14:36:45 Re: 魯迅的文字可以轟炸靈魂
念容 離線
一元復始
註冊: 2004-01-30
文章數: 1145
來自: 彰化八卦鎮
沒事,沌灌水 ,他的阿Q正傳我念過,很貼切 形容中國人的心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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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965 - 2004-03-14 14:47:47 Re: 魯迅的文字可以轟炸靈魂
winniecat 離線
四季平安
註冊: 2003-12-13
文章數: 4936
因為當權的男人喜歡死了也佔著女人....
那時候沒有地位的們只好忍氣吞聲了....

最後,自己也受了同化,
去認同這種觀念....

現在還有不少人這樣想吧...
男人娶再多的太太也只是風流,
(看看何生,或其他以這些聞名的富豪便明白
傳媒只會誇獎他們有能力....)
女人多認識一些男性便是淫蕩....
(看看娛樂新聞吧....)


口中說男女平等,但實際上卻認為.....

(因為既得利益者不會這樣輕易放棄這
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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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來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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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創造者、天使們:
祈求眾生靈能互愛互助,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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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966 - 2004-03-18 02:12:09 沈從文的文字比較溫馨
judys 離線
亢龍有悔
註冊: 2003-02-26
文章數: 667
來自: 瑯環福地
蕭蕭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沈從文

  鄉下人吹嗩吶接媳婦,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會有的事情。
  嗩吶後面一頂花轎,四個伕子平平穩穩的抬著。轎中人被銅鎖鎖在裡面,雖穿了平時不上過身的體面紅綠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在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從母親身邊離開,且準備作他人的母親,從此將有許多新事情等待發生。像做夢一樣,將同一個陌生男子漢在一個床上睡覺,做著承宗接祖的事情,這些事想起來,當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覺得要哭哭,于是就哭了。
  也有做媳婦不哭的人。蕭蕭做媳婦就不哭。這小女子沒有母親,從小寄養到伯父種田的莊子上,出嫁只是從這家轉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這小女人還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麼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媳婦了。
  蕭蕭做媳婦時年紀十二歲,有一個小丈夫,年紀還不到三歲。丈夫比她年少九歲,斷奶還不多久。地方規矩如此,過了門,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應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樹下去玩,到溪邊去玩,餓了,餵東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頭上,或者親嘴,一面說,“弟弟,哪,再來。”在那骯髒的小臉上親了又親,孩子于是便笑了。
  孩子一歡喜興奮,行動粗野起來,會用短短的小手亂抓蕭蕭的頭髮。那是平時不大能收拾蓬蓬鬆鬆在頭上的黃髮。有時候,垂到腦後那條小辮兒被拉得太久,把紅絨線結也弄鬆了,生氣了,就撻那弟弟,弟弟自然哇的哭出聲來,蕭蕭便也裝成要哭的樣子,用手指著弟弟的哭臉,說,“哪,人不講理,可不行!”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幫家中作點雜事,能動手的就動手。又時常到溪溝裡去洗衣,搓尿片,一面還撿拾有花紋的田螺給坐到身邊的丈夫玩。到了夜裡睡覺,便常常做這種年齡人所做的夢,夢到後門角落或別的什麼地方撿得大把大把銅錢,吃好東西,爬樹,自己變成魚到水中各處溜。或一時仿佛身子很小很輕,飛到天上眾星中,沒有一個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媽!”人就嚇醒了。醒來心還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不免罵著,“瘋子,你想什麼!白天瘋玩,晚上就做夢!”蕭蕭聽著卻不作聲,只是咕咕的笑。也有很好很爽快的夢,為丈夫哭醒的事。那丈夫本來晚上在自己母親身邊睡,有時吃多了,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來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無可奈何,于是蕭蕭輕腳輕手爬起床來,睡眼朦矓走到床邊,把人抱起,給他看月亮,看星光。或者互相覷著,孩子氣的“嗨嗨,看貓呵,”那樣喊著哄著,于是丈夫笑了,玩了一會,慢慢合上眼。人睡了,放上床,站在床邊看著,聽遠處一遞一聲的雞叫,知道天快到什麼時候了,于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了,雖不做夢,卻可以無意中閉眼開眼,看一陣在面前空中變幻無端的黃邊紫心葵花,那是一種真正的享受。
  蕭蕭嫁過了門,做了拳頭大丈夫的小媳婦,一切並不比先前受苦,這只看她半年來身體發育就可明白。風裡雨裡過日子,像一株長在園角落不為人注意的蓖麻,大葉大枝,日增茂盛。這小女人簡直是全不為丈夫設想那麼似的,一天比一天長大起來了。
  夏夜光景說來如做夢。大家飯後坐到院中心歇涼,揮搖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螢,聽南瓜棚上紡織娘子咯咯咯拖長聲音紡車,遠近聲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風悠悠吹到臉上,正是讓人在各種方便中說笑話的時候。
  蕭蕭好高,一個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經熟睡的丈夫在懷裡,輕輕的輕輕的隨意唱著那自編的山歌,唱來唱去卻把自己也催眠起來,快要睡去了。
  在院壩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還有幫工漢子兩個,散亂的坐在小板凳上,擺龍門陣學古,輪流下去打發上半夜。
  祖父身邊有個煙包,在黑暗中放光。這用艾蒿作成的煙包,是驅逐長腳蚊的得力東西,蜷在祖父腳邊,就如一條烏梢蛇。間或又拿起來晃那麼几下。
  想起白天場上的事,那祖父開口說話:
  “聽三金說,前天又有女學生過身。”
  大家就哄然笑了。
  這笑的意義何在?只因為大家印像中,都知道女學生沒有辮子,留下個鵪鶉尾巴,像個尼姑,又不完全像。穿的衣服像洋人又不像洋人,吃的,用的……總而言之事事不同,一想起來就覺得怪可笑!
  蕭蕭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老祖父又說話了。他說:“蕭蕭,你長大了,將來也會做女學生!”
  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來。
  蕭蕭為人並不愚蠢,覺得這一定是不利于己的一件事情,所以接口便說:“爺爺,我不做女學生!”
  “你像個女學生,不做可不行。”
  “我不做。”
  眾人有意取笑,異口同聲說:“蕭蕭,爺爺說得對,你非做女學生不行!”
  蕭蕭急得無可如何,“做就做,我不怕。”其實做女學生有什麼不好,蕭蕭全不知道。
  女學生這東西,在本鄉的確永遠是奇聞。每年一到六月天,據說放“水假”日子一到,照例便有三三五五女學生,由一個荒謬不經的熱鬧地方來,到另一個遠地方去,取道從本地過身。從鄉下人眼中看來,這些人都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裝扮奇奇怪怪,行為更不可思議。這種女學生過身時,使一村人都可以說一整天的笑話。
  祖父是當地一個人物,因為想起所知道的女學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說笑話要蕭蕭也去作女學生。一面聽到這話就感覺一種打哈哈趣味,一面還有那被說的蕭蕭感覺一種惶恐,說這話的不為無意義了。
  女學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這樣一種人:她們穿衣服不管天氣冷熱,吃東西不問饑飽,晚上交到子時才睡覺,白天正經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讀洋書。她們都會花錢,一年用的錢可以買十六只水牛。她們在省裡京裡想往什麼地方去時,不必走路,只要鑽進一個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帶她到地。她們在學校,男女一處上課,人熟了,就隨意同那男子睡覺,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財禮,名叫“自由”。她們也做州縣官,帶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爺,小孩子叫少爺。
  她們自己不餵牛,卻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買那奶時是用鐵罐子盛的。她們無事時到一個唱戲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個大廟,從衣袋中取出一塊洋錢來(那洋錢在鄉下可買五只母雞),買了一小方紙片兒,拿了那紙片到裡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戲。她們被冤了,不賭咒,不哭。她們年紀有老到二十四歲還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還好意思嫁人的。她們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們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門打官司,要官罰男子的款,這筆錢她有時獨占自己花用,有時同官平分。她們不洗衣煮飯,也不養豬餵雞;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塊錢、十塊錢一月,雇人專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戲打牌,讀那些沒有用處的閒書……總而言之,說來事事都希奇古怪,和莊稼人不同,有的簡直可以說豈有此理。這時經祖父一為說明,聽過這話的蕭蕭,心中卻忽然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願望,以為倘若她也是個女學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說的女學生一個樣子去做那些事?
  不管好歹,做女學生並不可怕,因此一來卻已為這鄉下姑娘體念到了。
  因為聽祖父說起女學生是怎樣的人物,到後蕭蕭獨自笑得特別久。笑夠了時,她說:“祖爹,明天有女學生過路,你喊我,我要看看。”
  “你看,她們捉你去作丫頭。”
  “我不怕她們。”
  “她們讀洋書念經你也不怕?”
  “念觀音菩薩消災經,念緊箍咒,我都不怕。”
  “她們咬人,和做官的一樣,專吃鄉下人,吃人骨頭渣渣也不吐,你不怕?”
  蕭蕭肯定的回答說:“也不怕。”
  可是這時節蕭蕭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為什麼,在睡夢中哭了,媳婦于是用作母親的聲勢,半哄半嚇說,“弟弟,弟弟,不許哭,不許哭,女學生咬人來了。”
  丈夫還仍然哭著,得抱起各處走走。蕭蕭抱著丈夫離開了祖父,祖父同人說另外一樣古話去了。
  蕭蕭從此以後心中有個“女學生”。做夢也便常常夢到女學生,且夢到同這些人並排走路。仿佛也坐過那種自己會走路的匣子,她又覺得這匣子並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夢中那匣子的形體同谷倉差不多,裡面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紅紅的,各處亂跑,有時鑽到門縫裡去,把個小尾巴露在外邊。
  因為有這樣一段經過,祖父從此喊蕭蕭不喊“小丫頭”,不喊“蕭蕭”,卻喚作“女學生”。在不經意中蕭蕭答應得很好。
  鄉下的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時時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蕭蕭一類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樣的,各有所得,各屬分定。許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個夏天全消磨到軟綢衣服、精美飲料以及種種好事情上面。蕭蕭的一家,因為一個夏天的勞作,卻得了十多斤細麻,二三十擔瓜。
  作小媳婦的蕭蕭,一個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還績了細麻四斤。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間玩,看碩大如盆上面滿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擺到地上,很有趣味。時間到摘瓜,秋天真的已來了,院子中各處有從屋後林子裡樹上吹來的大紅大黃木葉。蕭蕭在瓜旁站定,手拿木葉一束,為丈夫編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個名叫花狗,年紀二十三歲,抱了蕭蕭的丈夫到棗樹下去打棗子。小小竹竿打在棗樹上,落棗滿地。
  “花狗大,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雖聽這樣喊,還不停手。到後,仿佛完全因為丈夫要棗子,花狗才不聽話。蕭蕭于是又喊他那小丈夫:“弟弟,弟弟,來,不許撿了。吃多了生東西肚子痛!”
  丈夫聽話,兜了一堆棗子向蕭蕭身邊走來,請蕭蕭吃棗子。
  “姐姐吃,這是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顆!”
  她兩手哪裡有空!木葉帽正在制邊,工夫要緊,還正要個人幫忙!
  “弟弟,把棗子餵我口裡。”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覺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棗子幫忙捏緊帽邊,便于添加新木葉。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頑皮的搖動,口中唱歌。這孩子原來像一只貓,歡喜時就得搗亂。
  “弟弟,你唱的是什麼?”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一個給我聽。”
  丈夫于是就唱下去,照所記到的歌唱:
  天上起雲雲起花,
  包谷林裡種豆莢,
  豆莢纏壞包谷樹,
  嬌妹纏壞後生家。
  天上起雲雲重雲,
  地下埋墳墳重墳,
  嬌妹洗碗碗重碗,
  嬌妹床上人重人。
  歌中意義丈夫全不明白,唱完了就問好不好。蕭蕭說好,並且問跟誰學來的。她知道是花狗教的,卻故意盤問他。
  “花狗大告我,他說還有好歌,長大了再教我唱。”
  聽說花狗會唱歌,蕭蕭說:
  “花狗大,花狗大,您唱一個好聽的歌我聽聽。”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長得不很正氣,知道蕭蕭要聽歌,人也快到聽歌的年齡了,就給她唱“十歲娘子一歲夫”。那故事說的是妻年大,可以隨便到外面作一點不規矩事情,夫年小,只知道吃奶,讓他吃奶。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點兒的是蕭蕭。把歌聽過後,蕭蕭裝成“我全明白”那種神氣,她用生氣的樣子,對花狗說:“花狗大,這個不行,這是罵人的歌!”
  花狗分辯說:“不是罵人的歌。”
  “我明白,是罵人的歌。”
  花狗難得說多話,歌已經唱過了,錯了陪禮,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經有點懂事了,怕她回頭告祖父,會挨一頓臭罵,就把話支開,扯到“女學生”上頭去。他問蕭蕭,看沒看過女學生習體操唱洋歌的事情。
  若不是花狗提起,蕭蕭幾乎已忘卻了這事情。這時又提到女學生,她問花狗近來有沒有女學生過路,她想看看。
  花狗一面把南瓜從棚架邊抱到牆角去,告她女學生唱歌的事,這些事的來源還是蕭蕭的那個祖父。他在蕭蕭面前說了點大話,說他曾經到官路上見到四個女學生,她們都拿得有旗子,走長路流汗喘氣之中仍然唱歌,同軍人所唱的一模一樣。不消說,這自然完全是胡謅的笑話。可是那故事把蕭蕭可樂壞了。因為花狗說這個就叫做“自由”。
  花狗是“起眼動眉毛,一打兩頭翹”會說會笑的一個人。
  聽蕭蕭帶著歆羡口氣說,“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說,“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個子也大。”
  “我全身無處不大。”
  到蕭蕭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後,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啞巴的,開了平時不常開的口,他說:“花狗,你少壞點。人家是十三歲黃花女,還要等十年才圓房!”
  花狗不做聲,打了那伙計一掌,走到棗樹下撿落地棗去了。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計算起來,蕭蕭過丈夫家有一年了。
  幾次降霜落雪,幾次清明谷雨,一家人都說蕭蕭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礪飯,四季無疾病,倒發育得這樣快。婆婆雖生來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給蕭蕭暴長的機會都剪去了,但鄉下的日頭同空氣都幫助人長大,卻不是折磨可以阻攔得祝蕭蕭十五歲時高如成人,心卻還是一顆糊糊塗塗的心。
  人大了一點,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點。績麻、紡車、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豬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還有漿紗織布。凡事都學,學學就會了。鄉下習慣,凡是行有餘力的都可從勞作中攢點私房,兩三年來僅僅蕭蕭個人分上所聚集的粗細麻和紡就的棉紗,已夠蕭蕭坐到土機上拋三個月的梭子了。
  丈夫早斷了奶。婆婆有了新兒子,這五歲兒子就像歸蕭蕭獨有了。不論做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丈夫總跟到身邊。
  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當她如母親,不敢多事。他們倆“感情不壞”。
  地方稍稍進步,祖父的笑話轉到“蕭蕭你也把辮子剪去好自由”那一類事上去了。聽著這話的蕭蕭,某個夏天也看過一次女學生,雖不把祖父笑話認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說過這笑話以後,她到水邊去,必用手捏著辮子梢梢,設想沒有辮子的人那種神氣,那點趣味。
  因為打豬草,帶丈夫上螺螄山的山陰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聽別人唱歌也唱歌。一唱歌,就把花狗引來了。
  花狗對蕭蕭生了另外一種心,蕭蕭有點明白了,常常覺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惡德都不缺少,勞動力強,手腳勤快,又會玩會說,所以一面使蕭蕭的丈夫非常歡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機會即纏在蕭蕭身邊,且總是想方設法把蕭蕭那點惶恐減去。
  山大人小,到處樹木蒙茸,平時不知道蕭蕭所在,花狗就站在高處唱歌逗蕭蕭身邊的丈夫;丈夫小口一開,花狗穿山越嶺就來到蕭蕭面前了。
  見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歡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為他編草蟲玩,做竹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個遠處去找材料,便坐到蕭蕭身邊來,要蕭蕭聽他唱那使人開心紅臉的歌。她有時覺得害怕,不許丈夫走開;有時又像有了花狗在身邊,打發丈夫走去反倒好一點。終于有一天,蕭蕭就這樣給花狗把心竅子唱開,變成個婦人了。
  那時節,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許多歌,到後卻向蕭蕭唱:嬌家門前一重坡,別人走少郎走多,鐵打草鞋穿爛了,不是為你為哪個?
  末了卻向蕭蕭說:“我為你睡不著覺”。他又說他賭咒不把這事情告給人。聽了這些話仍然不懂什麼的蕭蕭,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對粗粗的手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後一句話。
  末了花狗大便又唱歌給她聽。她心裡亂了。她要他當真對天賭咒,賭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盡他了。到丈夫返身時,手被毛毛蟲螫傷,腫了一片,走到蕭蕭身邊。蕭蕭捏緊這一只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剛才的糊塗,才仿佛明白自己作了一點不大好的糊塗事。
  花狗誘她做壞事情是麥黃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歡喜吃生李子。她覺得身體有點特別,在山上碰到花狗,就將這事情告給他,問他怎麼辦。
  討論了多久,花狗全無主意。雖以前自己當天賭得有咒,也仍然無主意。這家伙個子大,膽量校個子大容易做錯事,膽量小做了錯事就想不出辦法。
  到後,蕭蕭捏著自己那條烏梢蛇似的大辮子,想起城裡了,她說:“花狗大,我們到城裡去自由,幫幫人過日子,不好麼?”
  “那怎麼行?到城裡去做什麼?”
  “我肚子大了。”
  “我們找藥去。場上有郎中賣藥。”
  “你趕快找藥來,我想……”
  “你想逃到城裡去自由,不成的。人生面不熟,討飯也有規矩,不能隨便!”
  “你這沒有良心的,你害了我,我想死!”
  “我賭咒不辜負你。”
  “負不負我有什麼用?幫我個忙,趕快拿去肚子裡這塊肉罷。我害怕!”
  花狗不再做聲,過了一會,便走開了。不久丈夫從他處回來,見蕭蕭一個人坐在草地上哭,眼睛紅紅的。丈夫心中納罕,看了一會,問蕭蕭:“姐姐,為什麼哭?”
  “不為什麼,灰塵落到眼睛裡,痛。”
  “我吹吹吧。”
  “不要吹。”
  “你瞧我,得這些這些。”
  他把從溪中撿來的小蚌小石頭陳列在蕭蕭面前,蕭蕭淚眼婆娑的看了一會,勉強笑著說,“弟弟,我們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告我可要生氣。”到後這事情家中當真就無人知道。
  過了半個月,花狗不辭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褲都拿去了。祖父問同住的啞巴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走路,走哪兒去。啞巴只是搖頭,說花狗還欠了他兩百錢,臨走時話都不留一句,為人少良心。啞巴說他自己的話,並沒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說明。因此這一家希奇一整天,談論一整天。不過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帶別的,這事過後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掉了。
  蕭蕭仍然是往日的蕭蕭。她能夠忘記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中東西總在動,使她常常一個人乾著急,盡做怪夢。
  她脾氣壞了一點,這壞處只有丈夫知道,因為她對丈夫似乎嚴厲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處,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現在死了,什麼都好了。可是為什麼要死?她還很高興活下去,願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誰在無意中提起關于丈夫弟弟的話,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像使這話如拳頭,在蕭蕭胸口上重重一擊。
  到八月,她擔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廟裡去玩,就私自許願,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被她丈夫見到了,丈夫問這是做什麼,蕭蕭就說肚子痛,應當吃這個。雖說求菩薩許願,菩薩當然沒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長大的東西仍在慢慢的長大。
  她又常常往溪裡去喝冷水,給丈夫見到了,丈夫問她她就說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沒有能夠使她與自己不歡喜的東西分開。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卻不敢告這件事給父母曉得。因為時間長久,年齡不同,丈夫有些時候對于蕭蕭的怕同愛,比對于父母還深切。
  她還記得花狗賭咒那一天裡的事情,如同記著其他事情一樣。到秋天,屋前屋後毛毛蟲都結繭,成了各種好看的蝶蛾,丈夫像故意折磨她一樣,常常提起幾個月前被毛毛蟲所螫的舊話,使蕭蕭心裡難過。她因此極恨毛毛蟲,見了那小蟲就想用腳去踹。
  有一天,又聽人說有好些女學生過路,聽過這話的蕭蕭,睜了眼做過一陣夢,愣愣的對日頭出處痴了半天。
  蕭蕭步花狗後塵,也想逃走,收拾一點東西預備跟了女學生走的那條路上城。但沒有動身,就被家裡人發覺了。
  家中追究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這個十年後預備給小丈夫生兒子繼香火的蕭蕭肚子,已被別人搶先下了種。這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靜生活,為這一件事全弄亂了。生氣的生氣,流淚的流淚,罵人的罵人,各按本分亂下去。懸梁,投水,吃毒藥,被禁困的蕭蕭,諸事漫無邊際的全想到了,究竟年紀太小,捨不得死,卻不曾做。于是祖父從現實出發,想出了個聰明主意,把蕭蕭關在房裡,派人好好看守著,請蕭蕭本族的人來說話,看是“沉潭”還是“發賣”?蕭蕭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她,捨不得就發賣。蕭蕭只有一個伯父,在近處莊子裡為人種田,去請他時先還以為是吃酒,到了才知道是這樣丟臉事情,弄得這老實忠厚家長手足無措。
  大肚子作證,什麼也沒有可說。伯父不忍把蕭蕭沉潭,蕭蕭當然應當嫁人作二路親了。
  這處罰好像也極其自然,照習慣受損失的是丈夫家裡,然而卻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筆錢,當作賠償損失的數目。那伯父把這事告給了蕭蕭,就要走路。蕭蕭拉著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搖了一會頭,一句話不說,仍然走了。
  一時沒有相當的人家來要蕭蕭,因此暫時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這件事情既經說明白,照鄉下規矩倒又像不什麼要緊,只等待處分,大家反而釋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蕭蕭在一處,到後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說有笑的過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蕭蕭肚子中有兒子的事情,又知道因為這樣蕭蕭才應當嫁到遠處去。但是丈夫並不願意蕭蕭去,蕭蕭自己也不願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規矩像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
  在等候主顧來看人,等到十二月,還沒有人來,蕭蕭只好在這人家過年。
  蕭蕭次年二月間,十月滿足坐草生了一個兒子,團頭大眼,聲響洪壯,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規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一家人都歡喜那兒子。
  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不嫁別處了。
  到蕭蕭正式同丈夫拜堂圓房時,兒子已經年紀十歲,能看牛割草,成為家中生產者一員了。平時喊蕭蕭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應,從不生氣。
  這兒子名叫牛兒。牛兒十二歲時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媳婦年紀大,才能諸事作幫手,對家中有幫助。嗩吶吹到門前時,新娘在轎中嗚嗚的哭著,忙壞了那個祖父曾祖父。
  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卻在屋前榆蜡樹籬笆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愛看的是,事物危險的邊緣。 誠實的小偷,軟心腸的刺客, 疑懼天道的無神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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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350 - 2018-12-12 22:17:12 Re: 沈從文的文字比較溫馨 [Re: judys]
rblin 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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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台灣

鍾鼎山林,各有天性。看來看去,我還是比較喜歡看高僧大德的開示文。這類文章,不知怎地,我就是沒那個耐性看完它。無緣吧,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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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itab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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