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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7775 - 2003-08-15 04:45:59 最後的貴族──康同璧母女之印像
koihu 離線
四季平安
註冊: 2001-11-10
文章數: 4318
來自: 上海
章詒和

  康同璧,女,字文佩,號華,廣東南海人,1886年2月生。康有為次
女。早年赴美國留學。先後入哈佛大學及加林甫大學,畢業後回國。歷任萬
國婦女會副會長、山東道德會長、中國婦女會會長。曾在傅作義召開的華北
七省參議會上被推為代表,與人民解放軍商談和平解放北平事宜。1951年7
月被聘任為中央文史館館員,是北京市人民代表,第二、三、四全國政協委
員。1969年8月17日病故,終年83歲。

  ──摘自《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傳略》


  我在校讀書的時候,有位同窗是城市平民出身,那個年代由於階級成分
好,很受組織信任。當我畢業發配到邊陲,她被留校當了研究人員。到了“
文革”時期,自然又是造反派成員。“改革開放”以後,她突然宣佈自己本
乃末代皇帝宣統一個妃子的近親。“哇!灰姑娘一夜成公主。”──自信息
發佈,與之共事數十載的同事,無不愕然。適值單位最後實施福利分房,她
給統戰部打了報告,言明皇親國戚的貴族身份,以求統戰。報告轉給了文化
部(我所供職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直屬該部)。結果,滿足了“被統戰”的期
待,實現了分房的要求。

  而今隨意翻開一張報紙,“貴族”兩字隨處可見,什麼世襲貴族、東方
貴族、白領貴族、單身貴族、金卡貴族、精神貴族。與之相干配的圖片,不
外乎豪宅別墅,靚車華服,美酒佳肴。把這些東西摞起來,簡直就是一本時
尚大觀,看了足以讓人頭暈目眩,進而想入非非。可以說,貴族生活、貴族
氣派、貴族氣質,已是當今眾多少男的理想,無數少女的美夢。

  總之,解放後曾與“地富反壞右”一樣被視為棄履的“貴族”二字,到
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後,又陡然時興起來,登時身價百倍。而我真正懂得
什麼是“貴族”,是在認識了康同璧母女以後。其實,它根本不是什麼用來
炫耀、用以兌換到各種利益或實惠的名片,也非香車寶馬、綾羅綢緞、燈紅
酒綠的奢華生活。

  我們一家人認識康同璧,是反右以後的事。

  1958年初,反右運動結束了。戴上頭號右派帽子的父親(姓章名伯鈞)
經過無數次親人檢舉、朋友倒戈、同僚揭發的教訓以後,在待人接物方面很
開竅了,也很收斂了。比如,在公開場合,他一般不主動招呼人,哪怕這個
人是從前的下屬。又如,在非公開場合,一般不邀請他人聚會,哪怕這個“
他人”是昔日之好友。

  既然人家都不跟你玩了,那只好自己跟自己玩吧。於是,不久便形成了
一個右派小群體,或叫小圈子。由於父親是右派之首,也由於我們全家好客
,加之,上邊給父親保留了大四合院,小轎車及好廚師等等。所以,一群“
烏合之眾”的落腳點,大都選在東吉祥胡同10號。這是我家的地址,現在
它已一分為二,正院住的是中共高官,先搬進去住的是萬里,後為段君毅。
跨院分給了藝壇領導高佔祥。

  右派圈子的人,聚攏一起也很熱鬧。清茶一杯,有說有笑。聊國際政治
的是羅隆基;談佛學和古詩詞的是陳銘樞;既說社會新聞、又講烹調藝術的
是陳銘德、鄧季惺夫婦。在有來有往中,彼此尊重,相互關心。一人病了,
其他幾個會自動傳遞消息,或電話問候,或登門探視。在無所事事的日子裏
,這種交往是他們的生活內容。在孤立壓抑的環境中,這個聚會是他們的慶
典和節日。一般人是害怕這個右派圈子的,而唯一沒有右派帽子的加入者,
便是康同璧及其女兒羅儀鳳。

  記得是1959年的春季,父母同去全國政協的小吃部喝午茶。傍晚歸來
,父親是一臉的喜色。

  我問母親:“爸爸為啥這麼高興?”

  母親說:“自我們戴上帽子,今天頭一回遇到有人主動過來做自我介紹
,並說希望能認識你爸爸。”

  “難道這人不知道咱老爸是右派嗎?”

  “當然知道。但她說以能結識章先生為榮。”

  “他是誰?”

  “她就是康有為的二女兒,叫康同璧。”

  “她有多大?”我問。

  “大概有七十歲了。”母親遂又補充道:“康老和她的女兒說,後天請
我們去她家做客呢!”

  父親好久沒當過客人了──想到這裏,我替父親高興。

  第三天,父母去了。康氏母女的盛情款待,令父母感動不已。

  母親說:“一切都出乎想像。康老住在東四十條何家口的一所大宅院。
我們原先以為不過是小坐,喝茶罷了。到了那裏,才知道是要吃晚飯的。而
且請我們吃的菜肴,是她女兒羅儀鳳親自下廚操持的。儘管屬於粵菜,那味
道與街面的菜館就是不一樣。單是那又糯又香的廣東蘿蔔糕,你爸爸就夾了
好幾塊。”

  父親欣賞康同璧的個人修養和藝術才華。說:“果然名不虛傳哇!難怪
康有為那麼疼愛這個女兒。她英文好,詩詞好,繪畫好。今天老人家拿出的
幾幅自己畫的山水畫,可謂蒼古清雋,情趣天然。依我看,她的畫和那些專
業畫家不相上下。”

  其實,我心裏清楚:讓父母最為讚嘆的,是康同璧母女對自己的態度。

  過了一個禮拜,父親提出來要在家中回請康氏母女。

  未及母親表態,我高舉雙手,叫道:“我同意!我贊成!”

  父親也舉手,並向母親叫道:“二比一,通過。”

  三人復大笑。

  母親用手指著我的嘴巴,說:“是不是嘴讒了?”

  “不,”我辯解道:“我想見見她們。”

  經過緊張的準備,一切就緒。父母視康老為貴客,又是首次登門的緣故
,所以決定不讓小孩上席。我聽了,不怎麼慪氣,反正能躲在玻璃隔扇後面
偷看,偷聽。

  雜花生樹,飛鳥穿林,正是氣候宜人的暮春時節。下午三點,父親讓司
機開著老別克小轎車接客人。

  康同璧母女一走進我家闊大的庭院,便駐足欣賞我家的楹聯、花壇、魚
缸及樹木。老人看見正房前廊一字排開的八盆臘梅,不禁發出了驚嘆:“這
梅太好了,枝幹蒼勁、縱橫有致,可以入畫了。”

  父親說:“康老,你知道為什麼這八盆臘梅這樣好嗎?”

  “當然是你養得好哇。”

  “不,因為送花的人是梅蘭芳。”

  康同璧聽罷,一直站在那裏不肯走。我則一直站在玻璃窗的後面打量她
。應該說,臉是老人全身最美的部分。那平直的額頭,端正的鼻子,細白的
牙齒,彎彎的細眉,明亮的眼睛,可使人忘卻歲月時光。她身著青色暗花軟
緞通袖旗袍,那袍邊、領口、袖口都壓鑲著三分寬的滾花錦邊。旗袍之上,
另套青紬背心。腳上,是雙黑色軟底繡花鞋。一種清虛疏朗的神韻,使老人
呈現出慈祥之美。系在脖子上的淡紫褐色絲巾和胸前的肉色珊瑚別針,在陽
光折射下似一道流波,平添出幾許生動之氣。染得黑玉般的頭髮盤在後頸,
繞成一個松松的圓髻。而這稀疏的頭髮和舊式髮型,則描述出往日滄桑。

  跟在康同璧身後的,是女兒羅儀鳳,從外表判斷,約有四十歲上下。她
全身藍色:藍旗袍,藍手袋,藍紗巾,以及一副大大的灰藍色太陽鏡。港式
剪裁的旗袍緊裹著少女般的身材,並使所有的線條均無可指摘。雖然一襲素
色,但一切都是上等氣派的典雅氣質。走進客廳,羅儀鳳摘下眼鏡後,我才
得以看清她的容貌。老實講,嬌小玲瓏的她即使年輕時,也算不得漂亮。臉
上敷著的一層薄粉,似乎遮蓋不住那貧血的蒼白。嘴巴寬大,嘴唇亦無血色
。她的眼珠特別地黑,往裏深陷,在一道青色眼圈的映襯下,非常幽深。這
高貴神態的後面,似乎還隱含著女性的一種傷感氣質。

  大圓茶幾上,擺滿了母親從北京最好的食品店裏買來的各種西點和水果
。父母與客人聊天。剛開始,還聽得見康氏母女說話。半小時後,客廳裏就
只有父親的聲音了。我躲在連通客廳的玻璃隔扇後面,目不轉睛地瞧著。忽
然,我發現羅儀鳳把鞋穿錯了:怎麼一隻腳穿的是藍色的皮鞋,而另一只是
白色的呢?於是,父親說的話,我全都聽不見了,只是專注於那雙腳,琢磨著
那雙鞋。而在下定羅儀鳳是於匆忙中穿錯一只鞋的結論之後,我無論如何也
憋不住了,有如父親發現社會有問題,就非得站出來提意見一樣。

  我大喊:“媽媽!”

  母親聞聲而至,問:“你躲在這裏做什麼?”

  我面帶焦憂之色,說:“請你告訴羅儀鳳阿姨,她把鞋穿錯了。”

  母親不回答我,邊笑邊往客廳走去,來到羅儀鳳面前俯耳說了兩句。羅
儀鳳遂朝著玻璃隔扇,笑道:“請章小姐出來看看我的鞋,可以嗎?”

  我有些難為情地跨出玻璃隔扇,走到客廳,來到她的面前定睛一看:天
哪!原來她的鞋,左右兩色,從中縫分開,一半藍、一半白。

  羅儀鳳微笑著,解釋道:“不怪小姑娘,這是意大利的新樣式,國內還
很少見。”

  父親也笑了。我知道:在他的笑容裏,有替我難為情的成分。

  康同璧拉著我的手,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愚。”

  “哪個愚字?”老人又問。

  “愚,笨的意思。”

  “哦,大智若愚嘛!”

  再問:“那大名呢?”

  “章詒和。”

  “詒樂和平。你爸爸給你起的名字太好了!”康同璧弄清了“詒”字後
,立即這樣誇道,並一定讓我坐在她的身邊。

  我就是在一種尷尬的處境中,結識了康有為的後代。父親讓我尊康同璧
為康老,稱羅儀鳳為羅姨。

  後來,康同璧送來她的兩幅畫作。大幅的山水,送給父親。小幅的,送
母親。作品的氣勢、用筆及題款,令人無論如何想像不到它出自一個女人之
手,出自一個七十歲女性老人的筆下。從此章、康兩家經常往來,而康同璧
就成為父親戴上右派帽子以後,結識的新朋友。父親欣賞她的才華,更感佩
她的膽識。

  康有為的後代,人數不少,其中的絕大部分在海外。康同璧就讀於哈佛
,丈夫姓羅名昌,曾任民國政府派駐倫敦的總領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
,老人唯一的兒子定居美國,自己卻帶著唯一的女兒生活在社會主義中國。

  父親曾經問:“康老,你為什麼要留在大陸?”

  她答:“我要在這裏做些事,給先父修訂年譜,整理遺書,遺稿。”

  “除了政協委員的榮譽之外,政府對你還有什麼安排?”

  “中央文史館館員。”康同璧停頓片刻,又說:“建國之初,我們的領
袖還是有愛才之心,也有容人之量。毛主席和我第一次見面,便翹起大拇指
說‘我是支那第一人。(1)’──我聽了,非常吃驚。沒有想到他看見我,就
馬上背誦出我十九歲獨自登上印度大吉嶺時寫的詩。這樣的態度與氣派,當
然能夠吸引許多人從海外歸來。”

  老人所言,決非虛詞。一次在人大三樓小禮堂舉辦文藝晚會,我與父親
同去,坐在靠後的位置。為了能看清演出,康同璧坐在了第一排。開演前三
分鐘,毛澤東進了會場。當他看見了這個“支那第一人”的時候,便主動走
過去,俯身與之握手。當時康同璧帶著花鏡,正專注於節目單。她認清來者
,即匆忙起身。微笑的毛澤東,即用手按住了老人的肩膀。許多人見到了這
個場面。

  我身邊的一個官員模樣的中年人,對他身邊的夫人說:“這老太太不知
是哪個將軍或烈士的媽媽,面子可真大,咱們的毛主席都要過去跟她打招呼
。”

  我忍不住,插了句嘴:“她不是誰的媽媽,她是康有為的女兒。”

  “誰是康有為?”那中年人的夫人追問。

  我大笑不止,父親狠狠瞪我一眼。

  一天下午,父母乘車外出,歸來時路過東四十條,看天色尚早,決定順便
去看望康同璧。跨進大門,就看見康同璧和一些容貌蒼老的人悠閒地坐在院
子裏。一張大圓桌,上面擺著茶具,雜食及瓜果。正是殘夏、初秋的轉折時
節,整座庭院散發出馥郁的草木氣息,幾棵枝幹舒展的老樹,綻放出潔白的
花朵。這裏,既令人心曠神怡,又呈現出一種令人惆悵的魅力。作為不速之
客的父親一下子面對那麼多的生人,臉上的表情一時也好像找不到適當的歸
宿。康老很高興,一再請父母坐下,共賞院中秋色。在所有的客人裏,父親
只認得載濤(2)。

  康同璧用手指那開著白色花朵的樹木,對父親說:“這是御賜太平花,
是當年皇上(即光緒皇帝)賞賜給先父的。所以,每年的花開時節,我都要
叫儀鳳準備茶點,在這裏賞花。來聚會的,自然也都是老人啦!”接著,羅
儀鳳把張之洞、張勛、林則徐的後人,以及愛新覺羅家族的後代,逐一介紹
給我的父母。

  園中一片舊日風景。顯然,這是一個有著固定成員與特殊含義的聚會。
在康同璧安排的寬裕悠然的環境裏,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成為對歷史的重溫
與懷念。主客談話的內容是詩,連其中一個相貌清秀的中年女性,也是滿口
辭章。而這恰恰是父親最不精通的話題,父母很快告辭。

  回到家裏,父親把這件事講述給我聽。在他的講述裏,流溢出一種嘆服
。在父親的感受裏,康家的舉動不僅是出於禮貌,而且是一種美德。這種禮
貌與美德,給人以精神撫慰和心靈的溫暖。康同璧款待朋友之殷勤敦厚,對
前朝舊友的涵容忠忱,是少有的。一切以“忠義”為先──老人恪守這個信
條自屬於舊道德,完全是老式做派。而那時,官方正在全社會強力推行“階
級、階級鬥爭”學說,貫徹“政治掛帥”的思想路線。

  有意思的是,康同璧在認識父親以後,又提出很想結識羅隆基。父親當
然高興,並很快做了見面的安排。因為都姓羅,所以康氏母女與羅隆基一見
面,便“自來熟”。

  “五百年前是一家。”羅隆基高興地對康同璧說:“我正孤單度日,現
在我有妹妹啦!以後窮了,病了,有妹妹照顧,我不怕了。”

  羅儀鳳則說:“我有個哥哥,很疼自己,可惜在國外。現在好了,又來
了一個。”

  總之,康氏母女都很喜歡羅隆基。後來,父親又把章乃器、陳銘德、鄧
季惺等人,介紹給康氏母女。這些人經常聚會,聚會多在我家。我家的聚會
只要有羅隆基在場,就會變成個沙龍。而羅隆基身邊由於有了一個未婚女性
,人也顯得格外精神。一有縫隙,他便滔滔不絕,誇示自己很有學問。遇此
情況,父親每每暗自發笑。羅儀鳳則很少開口,但很注意羅隆基的談話。即
使在他和父親談論民盟的往事,康同璧的這個女兒也很專注。那不移動的注
視,意味深長。有時,在她的臉上,還浮散著一陣紅暈。

  後來,羅隆基除了在我家與康氏母女聚會,自己還去東四十條登門拜訪
。後來,他又單獨在自己的住所請康同璧母女吃茶點、喝咖啡。

  三年自然災害來了,連國家元首都發出了“忙時吃幹,閒時吃稀”的號
召。一兩油,二兩芝麻醬,三兩瓜子,半斤花生,是市民百姓逢年過節的特
別供應。它們似金子般地珍貴。為了多吃一口飯、多爭一塊肉,兄弟打架,
姐妹吵嘴,夫妻反目,父子翻臉的事,屢見不鮮。也就在這個時期,康氏母
女凡來我家,羅儀鳳必帶些糖果或點心。

  到了物質極度匱乏的緊張階段,羅儀鳳不再送糖果糕點。一次在我家聚
會吃午茶,她趁別人不注意的空隙,朝母親的手裏遞上一個兩寸長、一寸來
寬的自制小信封,並用食指封嘴的手勢告訴母親:別吱聲。客人走後,母親
拆開一看,全家大驚:是北京市政府根據僑匯多寡發給在京僑眷的專用糕點
票,糖票,布票,且數額不少。

  父親激動地說:“這是康老的兒子從海外孝敬老人的,我們不能收。”

  母親撥通電話,向羅儀鳳表示:“伯鈞和我們全家,不能接受這樣的重
禮。康老年邁,需要營養。再說,我們的生活比一般老百姓強多了。”

  那邊廂,傳過來康同璧的聲音:“我的生活很好,你們不要客氣了。我
的生活原則是──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在以後的三年時間裏,母親不斷地從羅儀鳳手裏接過裝著僑匯票的小信
封。母親懷揣小信封,由我陪著去坐落在王府井大街的僑匯商店買點心,買
白糖,買花布。那個商店,永遠是滿滿的人,長長的隊。大家都在安心排隊
,耐心等待。

  我和母親捧著這些最緊俏的食品和物品,一路上誰也不說話,懷著一種
複雜的心情回到家中。母親把東西一件件攤開,父親看後,說:“康同璧不
說解放全人類,卻從救一個人開始。”

  誰都明白,父親的這句話是個啥意思。

  母親拿著這些稀罕之物,曾招待或轉贈別的人。如儲安平,馮亦代。他
們的處境比父親更差。

  到了春節前夕,康氏母女總要送來一小盆長滿花蕾的水仙。羅儀鳳還要
在每根花莖的部位套上五分寬的紅紙圈。如果有四個花鍵,那就並列著有四
個紅色紙圈。水仙自有春意,而這寸寸紅,則帶出了喜慶氣氛。

  母親望著它,連連讚嘆:“什麼東西到了康家人手裏,就與眾不同了。


  即使到了文化大革命階段,在康氏母女節儉度日的年月,羅儀鳳把鋪曬
在窗臺的橘皮,統統做成醬,還要把這一瓶瓶橘皮果醬塞進我的書包,讓我
帶給父母。母親捨不得吃這些果醬,連連嘆道:“看看儀鳳,你就懂得什麼
叫俠骨柔腸了。”聽說我家在使用蜂窩煤爐子取暖,羅儀鳳就親手教我做一
種取名為“艾森豪威爾湯”的美式湯菜。並介紹說:“這是艾森豪威爾將軍
在二戰軍營裏的發明。”

  老太太還補充說:“這湯又便宜又營養,只是費火。你一定要給爸爸媽
媽多做幾次,叫他倆多喝些湯,對身體有好處。”

  與康同璧母女幾年的交往,使我認識到貴族紳士和物質金錢的雙重關係
。一方面,他(她)們身居在上層社會,必須手中有錢,以維持高貴的生活
;另一方面,但凡一個真正的貴族紳士,又都看不起錢,並不把物質的東西
看得很重。所以,在他(她)們心中,那些商人、老板、經紀人,決非
gentleman。儲安平在他的那本有名的《英國採風錄》裏,拿出整整一章的篇
幅,去描繪、剖析貴族和貴族社會。他這樣寫道:“英國教育的最大目的,
是使每一個人都成為君子紳士(gentleman)。一個英國父親,當他的兒子還
沒有成為一個man時,即已希望他成為一個gentleman。英人以為一個真正
的君子是一個真正高貴的人。正直,不偏私(disinteregted),不畏難(
capableofexposinghimself),甚至能為了他人而犧牲自己。他(她)不僅是
一個有榮譽的人,並且是一個有良知的人。”(3)如果說,康氏母女讓我懂得
什麼是貴族的話;那麼儲安平的這段話,便教會我如何判別真假貴族。

  也就在這個困難時期,右派們的聚會成了聚餐,並實行AA制。每次聚
會,父母都會帶上我。這時,我漸漸發現羅儀鳳的衣著,從講究轉變為漂亮
。像過去不怎麼穿的翠綠色,也上了身。頭髮油亮油亮的,髮式也是經過精
心梳理,越發地洋氣了。更大的變化是在聚會中,她和羅隆基常開小會,而
且說英文。有一次,我們在西單絨線胡同的四川飯店吃晚飯。飯畢,大家步
出這座昔日的王府。我們都來到了大門,他倆還拉在後面老遠。

  我返身要催他倆,父親一把拽住了我,嗔道:“傻丫頭!”

  月色下,庭院中遲開的花朵,吐露著芬芳。他倆說的是英語,羅儀鳳語
調溫軟,雙眸迷茫又發著光。羅隆基的身心,好像都一齊被那雙黑眼睛吸了
過去。

  羅儀鳳經受不住羅隆基的感情攻勢,也抵擋不了羅隆基的個人魅力。於
是,這以兄妹相稱的一對,開始了長達數年的戀愛。除了單獨約會,電話、
書信是他們來往的主要方式。

  見此情景,父親不無擔憂地說:“努生(即羅隆基的字)是舊病復發,
一遇女性即獻殷勤。可憐康有為的這個外孫女,真的是在戀愛了。”

  一次,康氏母女到我家作客。人剛坐定,電話鈴就響了──是羅隆基打
來,問:“儀鳳到了沒有?”

  這個用英語交談的電話,足足打了半個小時。父親很不高興,嘴裏直嘟
囔:“這個努生,談情說愛也不分場合。”

  電話打完,羅儀鳳回到客廳,略帶靦腆地霎著眼睛。我發現,她那張原
本不怎麼漂亮的臉,竟因興奮而生動,因生動而美麗起來。

  不久,羅隆基的好友趙君邁(4)來我家閒談。父親關切地問:“老趙,到
底努生和儀鳳關係怎麼樣了?”

  趙君邁說:“你們不都看見啦?就是那樣一種關係吧。”

  父親索性直言:“我想知道努生的態度。他怕是又在逢場作戲吧?”

  趙君邁沒有立刻做出回答。他起身站到客廳中央,舉臂抬腿,打了兩手
太極拳。然後慢條斯理地說:“伯老,你這不是在給我出難題嗎?努生這個
人的性情和毛病,你是清楚的。他現在對儀鳳是熱烈的,將來會不會冷淡下
來,誰也不敢打這個保票。”

  羅儀鳳在明知羅隆基是右派的前提下,奉獻出自己近乎神聖的感情──
這讓父親非常尊重和心疼她,並擔憂這場戀愛的前景。因為自從羅隆基和妻
子王右家分手以後,他熱戀過不少的女人,卻無一人與之攜手到白頭。故父
親常說:“沒有辦法!負心的總是努生,可又總是有女人自願上鉤。”

  極想成全好事的,是母親。她興沖沖地說:“他們要真的成了,那敢情
好。老羅的生活有人照料,儀鳳的未來也有了歸宿。再說,他們是般配的。
儀鳳的出身、學識、教養,性情哪點比不過老羅?”

  “李大姐(母親姓李名健生)說得對。”趙君邁附和道:“我見過羅儀
鳳寫給努生的信,全是用英文書寫。句式、修辭、包括語調,都是那麼地簡
潔明淨、含蓄優美。一般的英國人,也寫不出那麼精美考究的書面語言。別
看努生總誇自己的英文如何如何,依我看無論是說、還是寫,他都不是羅儀
鳳的對手。”

  “老羅為什麼把情書拿給外人看呢?”母親的問話,顯然是對羅隆基的
這個舉動有所不滿。

  “李大姐,你不要誤會。”趙君邁趕忙解釋:“這不是努生有意公開情
書,而是震驚於儀鳳的文字表達水平。他挑出一封信讓我欣賞。我一邊讀信
,他就一邊感嘆:‘我的這個妹妹寫信的口氣,不僅是徹底的西化,而且還
是貴族化的。我搞不明白她是從哪裏學來的這個本事?’”

  而父親的歸結是:“這兩人都是在戀愛。不過,羅隆基用的是情,羅儀
鳳用的是心。至於結局嘛,恐怕主要取決於努生了。”

  在給第一批右派摘帽的時候,為安撫父親和羅隆基,上邊組織他們南下
參觀。父親參觀的線路是江浙;羅隆基走的是湘贛。而與羅隆基相伴的人,
是康同璧母女。

  在車廂裏,父親悄悄對母親說:“看來,中央統戰部很掌握、也很會利
用羅隆基與康氏母女的特殊關係呀。”

  此行歡愉而愜意。加之感情的注入,無論羅隆基還是羅儀鳳,無不顯現
出充沛的力量。他們返京後,在我家聚會了一次。父母發現身材消瘦的羅儀
鳳竟豐滿了一些,倆人暗自高興。

  經過一段時光,羅儀鳳以為到了收獲愛情的季節。她在給羅隆基送去的
生日蛋糕上,親手用奶油繪製出兩顆並列的心。心是紅色的,丘比特箭從中
穿過。此外,還有花,有信。羅隆基接到生日禮物,大驚失色。這是他萬萬
沒有料到的。他不知該如何回應,便向父親求救。

  父親責怪羅隆基不該大獻殷勤,說:“你半輩子的羅曼蒂克,有一部書
厚。但現在的你是個右派,而人家出身名門,至今未婚,如今能袒露心曲,
已是極果敢、極嚴肅的舉動。如果講般配的話,羅儀鳳實在是配得過你,就
看你有無誠意了。再說,選擇妻子,主要在於心地好,其餘的都無關緊要。


  羅隆基說:“我們只能是互稱兄妹,而不可結為夫妻。”

  父親問:“你主動接近她,現在又回絕她。努生,你到底搞什麼名堂?


  羅隆基支吾半天,說不出一條理由。

  “你是嫌人家老了,也不夠漂亮吧?”父親的話,讓羅隆基啞口無言。

  後來,儘管他們二人的關係再沒有向婚姻之途發展,畢竟羅儀鳳是康有
為的後代,對羅隆基仍以禮相待。每逢端午、中秋或重陽,父母都會收到羅
儀鳳自制的糕點。有時,母親打電話問羅隆基如何過節。

  羅隆基答:“幸有妹妹送來點心,方知今夕為何夕。”

  如果說,戀愛對羅隆基是享受的話,那麼,戀愛對羅儀鳳,就是消耗。
消耗了許多的時間,許多的心力,許多的感情。而進入中年的女人,怕的就
是消耗。不久,羅儀鳳得知羅隆基在與自己繼續保持往來的同時,陷入了另
一場戀愛。那個女人雖說不是燕京畢業,也不精通英語,但是精通打牌,擅
長跳舞,活潑漂亮,頗具風韻。她與羅隆基從牌桌搭檔、舞場搭檔關係開始
,便一發而不可收拾。為了她,羅隆基還與其兄(時為中國科學院副院長)
大鬧一場,甚至鬧到周恩來那裏。這,對羅儀鳳是致命的一擊。我知道,羅
儀鳳無論怎樣地傾心羅隆基,也決不會跑到公眾場合去充任什麼牌友或舞伴
的。

  1963年秋,我被分配到四川省川劇團藝術室工作。羅儀鳳陪伴全國政協
委員的母親來成都視察。在錦江賓館,趁著母親睡覺,她一連幾個小時在述
說這件事。

  “小愚,如果他(指羅隆基)向我求婚,我也是決不嫁的。”她用陰沉
的聲音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羅姨,為什麼?”

  “我嫌他臟,骯髒。”她語調平靜,嘴角卻在顫抖。顯然,在這平靜的
語調裏,蘊涵著無比的怨恨。

  我發現她一下子老了。

  羅儀鳳是何等的聰穎,當知羅隆基的浪漫天性及過去之種種。但她仍投
身其中,往而不返。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要給自己日趨枯涸的人生,編織出
一個最後的幻像,一個幸福又奇魅的幻像。羅儀鳳曾經將這次令她心碎的感
情經歷用文字寫了出來,以傾吐內心的痛苦與不平。寫完以後,卻始終未示
於人。“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
暑?”──元好問的這首《摸魚兒》,替天下為情所苦所累者發出了永恆的
追詰。看來,比死亡還神祕的,真的就是愛情了。這場錐心刺骨的戀愛從明
亮的粉紅色開始,到黯淡的灰黑色結束。而從開始到結束,羅儀鳳一直瞞著
她的母親。在情感生活中能持久地保持這樣一種虔心、凝韌、隱忍的態度,
一般女性是辦不到的。儲安平曾說:“賢良、寬恕及自愛之中盡心與克制,
是當今世界上最好的妻子的品行。”羅儀鳳的身上就有這種品行,只是應了
父親的那句話:“努生無慧眼,也無福份哇!”

  兩年後,羅隆基突發心臟病死在了家中。

  消息傳出,康同璧立即給父親打電話,問:“羅先生猝然而去,我和女
兒夜不能寐,悲痛又震驚。我要寫副挽聯,以表達哀思。不知寫好後,該送
至何處?”

  父親說:“老人家,你一個字也不要寫,努生是右派。據我所知,對他
的死民盟中央是不舉行任何儀式的。”

  “怎麼可以這樣做?一個普通人走了,也是要做喪事的。章先生,我們
是不是可以問問統戰部。”康同璧的情緒有些激揚。

  不知如何作答的父親,掛斷了電話。

  老太太哪裏曉得:給民盟中央拿主意的,正是統戰部。

  我在四川省川劇團的幾年,備受打擊和歧視。說在藝術室工作,實際上
派給我的活兒是白天弄幻燈,晚上打字幕。我不敢把自己工作的真實情況告
訴家裏,怕父親傷心母親落淚,卻很自然地想到了康氏母女,貿然地給康家
寫信,訴說滿腹的委屈和憤怒。因為在我的直覺中,她倆是最可信賴的。直
到“文革”前夕,我們始終保持著書信往來。康家的復信,顯然是由人代筆
。但信中表現出的悲憫、溫良與仁愛,則發自康氏母女的內心。(19)64年
底,臨近聖誕節了。羅儀鳳隨信寄給我一個極其精美的金魚書簽,它用工筆
繪製而成,形態乖巧,色澤艷麗。信上說:“這條魚靈動又快樂,它就是我
們眼中的你。”我捧著它,看著它,愛不釋手,又泫然欲泣。

  文化大革命時期,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住在康家。這使我對康同璧母女,
有了較為深入的往來和了解。從(19)66年的8月開始,我家就經歷著無日
夜之分的抄家和洗劫。整座四合院被紅衛兵、造反派佔領,全家人被驅趕到
緊挨大門的傳達室和警衛室。

  (19)67年春季的一個深夜,父母和我已經睡下。突然,暴烈的叫罵聲
、撞擊聲把我們驚醒。當父母和我從木板床上剛翻身坐起,一群紅衛兵已用
腳踹開了門。打頭的一個,只有十六、七歲的年紀,如果不鬧革命的話,該
在中學讀書。他在問完“誰是章伯鈞?”這樣一句話以後,就命令大家動手
抄家。

  我家經過無數次的抄家,只剩下板床,木凳,棉被之類。所以,這次洗
劫對他們來說,收獲實在太小,太小。這個打頭的,看見我們的手腕上還有
表。於是,把表“洗”了。其中包括父親送給母親的“摩凡陀”,父親送給
姐姐的“勞力士”以及他自己戴的“歐米茄”。他們走後,母親發現晚飯後
放在桌上的一塊冰糖,也被紅衛兵“洗”了。

翌日,吃過早飯。神色嚴肅的父親對母親說:“健生,這個家太不安全。讓
小愚到外面去住吧。”

  母親同意了。我不同意,說:“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父親說:“你白天和我們在一起,只是不要在家過夜,太危險。”

  “爸,你讓我住到哪兒去?再說,誰有膽量讓章伯鈞的女兒住在自己家
裏呢?”

  父親想了想,說:“現在,我們只有找真正的保皇黨了。”

  母親怪道:“事情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在開玩笑。”

  “哪裏是在開玩笑,我說的保皇黨是指康同璧。聽說,她的住所至今還
沒有外人搬進去住。”

  我真的佩服父親,不管處在什麼樣的險境,都不失清醒。當日下午,父
親叫我拿上睡衣和牙刷,跟他去東四十條何家口。

  我說:“我拿睡衣幹嘛?還不知道人家同不同意呢?”

  “會同意的,你把東西都帶上。”父親的口氣,不容爭辯。

  我和父親搭乘13路公共汽車,便從地安門到了東四十條。當看見我和
站立在我身後的父親的時候,康同璧母女興奮得將我倆抱住。

  康同璧緊緊抓住父親的雙手,說:“這真是一場噩夢哇!同住一個城市
,卻彼此不明生死。”

  羅儀鳳則說:“從運動(指‘文革’)一開始,我們就掉進了地獄。”
說罷,便去張羅茶葉,拿開水燙茶杯。

  父親忙說:“不要麻煩啦。今天我帶著小愚來,是有事相求康老。”

  康同璧說:“章先生,你有什麼事?只要我能做到,我和女兒儘量去辦
。”

  父親在介紹了家中屢遭抄家和“打砸搶”的情況之後,說:“我老了,
紅衛兵再怎麼搞我,無非骨頭一把,老命一條。可讓小愚住在這樣的危險環
境裏,我和健生就很不放心了。我想到你這裏或許會安全一些,不知康老能
否同意,讓她每晚留宿貴府。”

  康同璧說:“當然可以,而且我非常歡迎小愚來我家。”

  父親聽了,萬分地感激。

  康同璧打量著父親,心疼地說:“章先生瘦了,你千萬要保重哇!我現
在出門不方便,不能去看健生,替我問候她吧。請轉告她,小愚在我這裏是
最安全的。叫她放心好了。”

  父親隨即告辭。我挎著父親的臂膀,送至車站。父親叮囑道:“這樣的
家庭是有規矩的,你要守人家的規矩。稍有疏忽,便成失禮。我敢說,現在
除了康同璧,再沒有第二個敢收留我們家的人了。”

  路上,父親情緒不錯,話也多了。他說:“康同璧的樂於助人,在一定
程度上是受了家庭的影響。因為康有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接著,父親告訴我,現在的人只曉得徐悲鴻的畫好,卻不清楚他是如何
成材的。當年的悲鴻在宜興老家,不過是個教書的。到了上海,窮得連飯都
吃不上,還談什麼繪畫。這時遇見了哈同花園的總管,是他把悲鴻的一切生
活費用包下來。後來,悲鴻想去法國進修深造,為此拜見了康有為。康有為
稱讚悲鴻有志向,並說要給他弄個留學的官費名額,以便將來悲鴻在國外和
蔣碧薇的生活也能寬裕些,得以專心習畫。很快,康有為給朋友寫信,通過
教育總長傅增湘,促成了這件事。所以悲鴻成名後,不論什麼時候、什麼場
合提起康有為都是滿懷崇敬與感激。後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見到一幅徐
悲鴻為康有為一家人畫的“全家福”。畫作是一個富有的溫州人從法國購得
。有人質疑其真偽,我卻一口咬定:它是真的!因為它的美艷、工整與仔細
,都應和了徐悲鴻對康有為的虔誠之心和景仰之情。

  ──父親剛走,羅儀鳳便忙著為我張羅起來。第一件事,即指點我盥洗
間在何處,以及手紙、肥皂、牙刷、毛巾的擺放位置。第二件事,即帶我去
我的臥室,讓我看看自己的床鋪、床單、棉被、枕頭,拖鞋以及床頭燈的開
關,鬧鐘的使用。第三件事,即騰出一個空抽屜,讓我存放自己的內衣或小
物品。第四件事,向我介紹家中的兩個男傭老郭和二陳。第五件事是告訴作
息時間,如三餐的開飯鐘點。

  我說:“父親有交代,只住不吃。”

  坐在一旁的康同璧睜大眼睛,說:“小愚怎麼能只住不吃?到了我家,
你就要聽我的。”

  最後達成妥協:我只吃早餐。

  由於在這裏落腳,我才有了充裕的時間和條件去熟悉這所大宅院。康同
璧告訴我:房子的設計師就是自己的丈夫羅先生,風格是外中內西。所謂外
中,就是指中式磚木建築,粉牆黛瓦,四合院格局。進大門,即有一道用原
木、樹幹及枝條搭造的柴扉,粗糙笨拙,顯得很原始,很不經意。但仔細打
量卻發現不經意中,其實十分經意。院落裏栽植著不加任何人工修飾的草與
樹。過柴扉,入正門,當中經過的是一條“之”字形的石板路。石板色澤如
硯,腳踏上去涼涼的,滑滑的。這一切讓人有置身鄉村的感覺,卻分明又都
是經文化熏染過的、一派文人士大夫式的精緻風雅。而所謂的內西,則指房
間的使用和陳設。一進門便是一間小小的待客室:高靠背布藝沙發,有刺繡
的墊子,菱形花磚鋪裝成的地面,玲瓏活潑。客廳很大,鋪著紅地板。它按
使用功能分做了三個空間,一邊是用來吃飯,一邊是用來會客,另有一角擺
放著書櫃和寫字臺,供讀書、作畫、寫字之用。

  客廳裏最惹眼的東西,是漂亮的英式壁爐以及與之相配的火具,還有銅
制的臺燈,煙缸和燭臺等擺設。除了掛在壁爐上方的毛澤東水墨畫像以外,
一切都是康同璧舊日風華的反光。與客廳相通的,是康氏母女寢室:白牆壁
,白家具,白窗帘,一塵不染。要不是母女的臥具分別是淡藍與淺粉的顏色
,真聖潔得令人有些發寒。後來,羅儀鳳又帶我到與盥洗室相連的一間屋子
,裏面堆滿了許許多多的書籍和數不清的家具。那屋子大得似乎一眼望不到
頭。極講究的是一道上空下實八屏雕花落地隔扇,木料上乘,雕工一流,它
給這間大廳營造出華美氣派。

  “這麼大的房子,原來是幹嘛用的?”我問羅儀鳳。

  “跳舞,開雞尾酒會。你瞧,那道玻璃隔扇是活的,能移動。移動的位
置,是依據來客的多少而定。”

  她又說:“你現在看到的是前院,後院的房子更大,也更好。”

  “那你和康老怎麼不住在後面?”我不解地問。

  “讓給外交部的一個頭兒住了。”

  “……”

  當晚,我打開羅儀鳳為我準備的全套白色臥具,躺在小床上。和自己家
裏日夜的驚擾、惶悚相比,這裏則是裝滿了寧靜與蒼涼。它們隨著縷縷清朗
的風月星輝,直入心底,令我難以入睡。

  第二天清晨,當我梳洗完畢走進客廳,即看見黑褐色菲律賓木質圓形餐
桌上已擺好了小碗、小碟等餐具。約過了半小時,康老走了進來。還沒等我
張口,她便問我昨夜睡得如何?我們坐定後,羅儀鳳開始上早餐:每人一碗
稀飯,桌子當中上的是一碟炸小銀魚,一碟豆腐乳,一盤烤得兩面黃的饅頭
片。兩塊油糕,單放在一個小瓷盤裏。

  康老對我說:“和從前不一樣了,現在我家吃得很簡單。不過,銀魚下
稀飯,腐乳抹饅頭也還是好吃的。”她邊說邊挑了一片烤饅頭遞給我。在吃
過薄薄的饅頭片後,老人又吃了一塊油糕。

  羅儀鳳指著另一塊油糕,說:“這是給你的。”

  我有禮貌地謝絕了。儘管銀魚下稀飯、腐乳抹饅頭的味道,真的很好,
我卻不知該對這頓早餐說些什麼。因為我的父母雖然做了牛鬼蛇神,每天早
晨還是喝牛奶,吃雞蛋。私下裏,我問也寄居在康家的一位上海小姐:“康
老為什麼吃得這樣簡單?”

  她說:“羅儀鳳沒有收入,一家人全靠康同璧在中央文史館的一百五十
元的工資,以及靠後面院子收來的一點點房租。從前老太太的兒子常寄些外
匯來。可從文化大革命開始,錢越寄越少,越寄越稀,後來就不寄了。原來
她母女吃的早餐也是很齊備的,有蛋有奶,有麵包黃油,有水果肉鬆。如今
,家裏的開銷一再緊縮,卻把老郭和二陳的工錢加了又加。”

  “幹嘛要加錢?”我不理解地問。

  上海小姐說:“還不是怕他們到居委會去胡說亂講瞎揭發唄!或到社會
上勾結紅衛兵,引來造反派。現在的保姆雇工,可是惹不起的呀。”

  我把康老的早餐向父母描述了一番,惹得他們十分不安。過一段時間,
我覺得康老家的早餐也很不錯。尤其是豆腐乳,第一天的味道,似乎與第二
天的不同,第二天的又與第三日相異。我把這個味覺感受告訴給羅儀鳳,她
竟興奮起來。

  一天早上,天氣特別好。雖說是初冬,城市披上了灰沉沉的外衣,樹葉
也完全落光,可這是一個晴天,金色的陽光如美酒,人的心情也舒展了許多
。早餐後,羅儀鳳問:“小愚,你今天能跑一趟路,幫我買點東西嗎?”

  “當然可以啦!你說,買什麼?”

  “豆腐乳。”

  “行,這很方便的。一會兒,我回家的時候順便到地安門副食店就買了
。”

  羅儀鳳拍著我的肩膀說:“章家二小姐,你不是說我家的豆腐乳好吃嗎
?這好吃的東西可不是隨便就能買到的。”

  “羅姨,我該去哪兒買?”

  “前門路東,一家專門賣豆腐乳的商店。現在叫向陽腐乳商店了。”

  “行,我這就去。”我轉身即走。

  羅儀鳳拽住我,說:“別忙。”

  我說:“你不用給我錢。”

  “不是錢,是給你拿盛豆腐乳的盒子。”

  “什麼盒子?”

  “你呆會兒就明白了。”說罷,她進了裏屋。不大功夫,雙手舉著很漂
亮的六個外國巧克力鐵盒,走了出來。見我吃驚的樣子,羅儀鳳笑了。放下
鐵盒,她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便簽遞給我。我接過來看,又是一驚。原來
那上面排列著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豆腐乳名稱。什麼王致和豆腐乳,廣東
腐乳,紹興腐乳,玫瑰腐乳,蝦子腐乳……羅儀鳳像交代要事那樣告訴我:
每種豆腐乳買二十塊,一種豆腐乳放進一個鐵盒,千萬別搞混了。買的時候
一定向售貨員多要些腐乳汁。

  她解釋道:“用豆腐乳的湯汁抹饅頭,最好。這也就是我非要用巧克力
盒子裝它們的道理。”

  羅儀鳳拿出十塊錢,非要我收下。我不肯,見她真有些急了,我才把錢
放進口袋。

  她說:“小愚,我要告訴你,豆腐乳買好後回家的一趟路,才是最累的
。因為六個鐵盒子一定要平端著走,否則,所有湯汁都要流出來。為了減輕
累的感覺,你一路上可以想點快樂的事情。端鐵盒走路一定要挺胸,如果躬
腰駝背地走路,你會越走越累。”說罷,她捧起裝著鐵盒的布袋,昂首挺胸
地沿著餐桌走了一圈。那神態、那姿勢,那表情,活像是手托銀盤穿梭於巴
黎酒店菜館的女侍,神彩飛揚。

  “羅姨!”我叫了她一聲,笑著撲到她的懷裏。

  我按照羅儀鳳繪製的前門街道示意圖和豆腐乳細目表,順利地買到了五
種豆腐乳(有一種缺貨),並讓和氣可親的老售貨員在裏面澆上許多湯汁。
在歸途,我不但想著快樂的事情,且始終精神抖擻,器宇軒昂。冬天的太陽
,也同樣的溫暖。這時的我,一下子全懂了──雖“坐銷歲月於幽憂困菀之
下”而生趣未失,盡其可能地保留審美的人生態度和精緻的生活藝術。難怪
康家的簡單早餐,那麼好吃!

  一日下午,冬雨霏霏,晚上我沒有回到康家。飯後,一家人圍爐聊天。

  父母對我提起了章乃器。母親告訴我,(19)66年8月章乃器被一群紅
衛兵拉到王府井,參加“集體打人”大會,由於他拒不認罪,態度惡劣,被
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渾身上下見不到一塊好肉。紅衛兵把他的家抄個
精光,還當著他的面,把新夫人王者香活活打死。一個蹬三輪的車夫,見他
還有一口氣,便把他拖上車,拉回了家。誰見了,誰都說他活不過三日。可
章乃器不愧是條硬漢,靠著氣功和意志,居然活了下來。民建中央和全國工
商聯的那些幹部,沒有一個理他,同情他。倒是原來糧食部的一個司機,隔
幾日便悄悄在他家門口,放上一屜熱饅頭。他就是這樣挺了過來。

  父親半晌不語,約莫過了十幾分鐘,才用一種遲緩的語調對我和母親說
:“乃器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了?我們一點消息也沒有。他一個人如何生活?
我很想見見他,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他。”母親和我聽了,無以為答


  數日後,我把父親想見章乃器的心事,告訴羅儀鳳。

  羅儀鳳眉頭微皺,說:“這個會晤當然好啦,但事實上很難辦到。”

  康同璧嫌我倆說話的聲音太小,便起身坐到我跟前,說:“你們剛才說
些什麼?能不能再講上一遍,給我聽呢?”

  羅儀鳳用粵語把我的話,重覆了一遍。康同璧聽清楚後,問道:“小愚
,是不是你的爸爸很想見見章乃器?”

  我點點頭。坐於一側的羅儀鳳,用手指了指窗外說:“外面到處是紅衛
兵、造反派,街道的人(即居委會的人)都成了革命政權的耳目和爪牙,我
們這樣的人一舉一動都被監視。聽說俞平伯想吃點兒嫩豌豆,又怕鄰居發現
。老倆口想了個辦法,晚上蒙著被單剝豌豆,夜裏把豌豆殼用手搓成碎末兒
,摻和在爐灰裏,第二天倒了出去。結果,還是被檢查垃圾的人發現,又挨
了批鬥,罵這個反動學術權威還繼續過著資產階級的生活。你想,一捧豌豆
殼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更何況是這麼兩個大活人、大右派的聚會。一但被
別人發現,真的要大禍臨頭了。”

  這時康同璧把臉扭向女兒,用一種近乎拷問的口氣,問道:“你怕嗎?


  “我怕。我是驚弓之鳥。當然怕啦!”羅儀鳳說罷,雙臂交叉扶著肩膀
做出一副害怕的樣子。

  康同璧正色道:“你怕,我不怕。我就要是請兩位章先生來我家見面。


  羅儀鳳怔住了,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表態。

  “你怕什麼?”老人繼續追問女兒。

  “怕咱們擔不起搞反革命串聯的罪名。”

  “小愚,你也害怕嗎?”老人轉而問我。

  我遲疑片刻,遂答:“我怕連累你們母女。”

  康同璧突然起身,面向我們站立,像宣佈一項重大決議那樣,高聲地說
:“下個禮拜,我以個人的名義請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先生來這裏做客。”
這令羅儀鳳手足無措,表情顯得十分尷尬。

  康同璧則為自己陡然間做出的大膽決定而興奮,她拍著胸脯,說:“我
不怕承擔反革命串聯的罪名,一人做事一人當!”接著,手指地板,說:“
會面的地點,就在我家,就在這裏!”

  “就之如日,望之如雲。”看著老人因情緒激動而泛紅的臉頰,我無法
表達內心激動、尊崇、驚喜以及歉疚的複雜感受。只是覺得自己惹了事,讓
康氏母女二人,一個擔著風險,一個感到為難。儘管老人慷慨激昂地說“一
人做事一人當”,但我知道真正要擔待的,是她的女兒。羅儀鳳不僅要擔待
,還要去操辦,她肯嗎?

  “羅姨,你看怎麼辦?”我用充滿疑慮的眼光看著她。

  “怎麼辦?還不得按她的主意辦。要不聽她的,她能跟我拼命。”她苦
笑著回答。

  我無論如何想像不出來,老太太和女兒“拼命”是個什麼樣情景。我只
知羅儀鳳是出了名的孝女,有口皆碑。康同璧讓女兒立即著手準備。比如:
確定會面的日期;確定如何通知章乃器的方法;決定會面時喝什麼樣的茶;
買什麼樣的佐茶點心。

  康同璧叮囑女兒:“點心要好的。”

  羅儀鳳背轉身,向我做個鬼臉,偷偷地說:“她嘴饞。買來好點心,請
客人吃,自己也能吃。”

  “你們兩個又在說什麼?”康同璧問。

  “康老,我們沒說什麼。”我走到她跟前,用手梳整她那稀薄的頭髮。

  “我知道,她又在說我。而且,還不是說我的好話。”

  我笑了,覺得老人可愛得像個孩子。

  羅儀鳳也笑了,說:“她說自己耳聾,其實是假的!”

  “你們一笑,就說明我的話是對的。怎麼樣?”老人一副得意的神情。

  第二天,吃早餐。康同璧發現屬於她專用的一份油糕,沒了。她東瞅西
瞧一番後,問:“儀鳳,我的油糕呢?是不是老郭給忘了。”

  “老郭沒忘。媽,咱們家不是要請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吃茶嗎?你還特
地吩咐要請他們吃好點心。我現在就要籌劃,你的油糕剛好吃完,暫時不忙
買,你說呢?”

  老人“哦”了一下,不再吱聲。過了會兒,她對我說:“小愚,為了這
次會面,我很願意不吃油糕。”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自“文革”開始,老人的零食已經從西點
、粵點降為北京油糕。現在,北京油糕也取消了。關於取消油糕的事,我沒
有告訴父母,怕自己說得心寒,怕他們聽得心酸。

  大約過了近十天的樣子,一切由羅儀鳳鋪排停當,由我和章立凡(章乃
器之少公子)聯絡,父親和章乃器在康同璧家的客廳得以見面。這是他們“
文革”中的唯一一次見面,也是他們相交一生的最後會晤。

  父親一身老舊的中式絲綿衣褲。母親說:“去見康老和乃器,還不換件
衣服。”

  父親答:“越舊越好,走在街頭好讓別人認不出我來。”

  章乃器穿的是潔白的西式襯衫、灰色毛衣和西裝褲,外罩藏藍呢子大衣
。我說:“章伯伯,你怎麼還是一副首長的樣子?”

  章乃器邊說邊站起來,舉著煙鬥說:“小愚呀,這不是首長的樣子,這
是人的樣子。”

  會晤中,作為陪客的康同璧,穿得最講究。黑緞暗團花的旗袍,領口和
袖口鑲有極為漂亮的兩道子。子上,繡的是花鳥蜂蝶圖案。那精細繡工
所描繪的蝶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積惡之家,必有餘殃,
因果報應絲毫不差,行事正直,就是修行,
慈悲忍辱,也是修心,
種善種惡,命運就在你手中。

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堕。

已經發生的事件一定可以在命盤找到跡象 但在命盤有跡象的事件卻不一定會發生。

若所作業不亡,縱經百千劫,因緣際會時,自作還自受。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無執,緣起緣滅,諸行無常,諸法無我。
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
欲知未來果,必看現時因,因果皆相連,萬般皆是業。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
人生難得今已得 佛法難聞今已聞 此身不向今生度 更待何生度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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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7776 - 2003-08-15 04:48:18 最後的貴族──康同璧母女之印像2
koihu 離線
四季平安
註冊: 2001-11-10
文章數: 4318
來自: 上海
此後的話題,自然是對文化大革命的看法。章乃器說:“從表面看來這
個運動像是突然發生的。但歷史和自然界一樣,從來沒有東西是突如其來的
。其中不為人知的原因,恐怕已醞釀多年。毛澤東除了沒有做法律上的準備
,事前的一切準備都很充分了。”

  父親講:“依我看,老毛動的這個念頭(指發動“文革”),內因是源
於他的帝王思想,就怕人家搶了金交椅。外因是有感於蘇聯的現實,看到斯
大林死後出了個赫魯曉夫,他就憂慮得睡不好覺了,還給人家起了名字,叫
修正主義。於是,在反修的旗號下,趁著自己還活著,就先要把中國的赫魯
曉夫挖出來。至於他和劉少奇的矛盾,決不像共產黨報紙上寫的那樣吧。”

  談到“文革”的政治後果,章乃器皺著那雙淡淡的眉毛,說:“一場文
化大革命,給中國形成了兩個極端。一個是極端個人崇拜;一個是極端專制
主義。這兩件東西,自古有之。毛澤東是把它發揮到頂峰了。而他手下那些
所謂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不是迎合,便是依附。”

  父親說:“‘拈草樹為刀兵,指骨肉為仇敵。’搞這個運動都是什麼人
?就像德國盧森堡當年形容的革命專政──少數幾個首領,一些隨機應變的
政治騙子,還有一群被同化的弱者尾隨其後,而他們根本不知道在這場革命
中自己需要什麼!這場標榜文化的革命對靈魂來說,是件極壞的事情,把人
統統變成懦夫,這無異於政治奴役。運動過後,病勢深重的是人心與人性。


  羅儀鳳則十分不理解毛澤東的搞法,憤憤地說:“要搞劉少奇,就搞劉
少奇一個人好了。他為什麼要把全國的人都發動起來。又是抄家,又是武鬥
,又是毀文物。《聖經》上說:‘有時候,我們的英雄似乎只比土匪頭子稍
稍強一點。’我看兩千年前猶太人說的這句話,在兩千年後的中國應驗了。


  康老在這裏插了話:“今天哪裏是兩個大右派的聚會,我看是三個右派
的沙龍。”她的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有些興奮的章乃器,探過身對老人說:“康老,我念一幅最近寫的對聯
給你聽,好嗎?”

  “好!”老人高興了,用白手帕撣撣耳郭,說:“我洗耳恭聽。”

  “你是詩人,我是個俗人。不過,偶爾也謅兩句。”章乃器立於客廳中
央,面向毛澤東像,一字一頓地說:“腸肥必腦滿。”接著,把煙鬥掉轉過
來對著自己的胸口,說:“理得而心安。”

  一言既出,頓時寂寞無聲。

  康同璧輕輕拍手,道:“寫得好。”

  羅儀鳳吐吐舌頭,對母親說:“媽,這副對聯你只能聽,可不能對別人
說呀!一旦傳出去,咱們可都要掉腦袋!”

  康同璧趁著女兒進臥室的空隙,也向我們吐了吐舌頭,笑著說:“她怕
,我不怕。當時紅衛兵抄家的時候,打了我,我也不怕。現在的中國人,只
剩一條命。何況,我也八十歲了。”

  父親立即勸解老人:“儀鳳的話是對的。你們母女相依為命,儀鳳的生
活全靠你,你更應小心才是。”

  談話進行了近兩個小時。章乃器望望漸暗的天空,對康氏母女說:“今
天過得太愉快了,這得謝謝康老和儀鳳。天色不早,我和伯鈞要分頭離開這
裏才好。他有小愚陪同,住得又不遠,所以我要先走一步了。”

  父親和他緊緊握手,互道珍重。羅儀鳳為他挑起客廳的棉門帘。

  分手的一刻,臉上鋪滿微笑的章乃器對父親說:“伯鈞,我們還會見面
的。”

  大家目送他的離去。夕陽給這座僻靜的院子,塗上一片凄涼的金色。章
乃器敞開的大衣,在寒風中微微擺動。剛才還在說笑的人們,又都回到了現
實。“可恨相逢能幾日,不知重會是何年。”

  父親也起身告辭。臨別之際,對康老說:“在人們要不斷降低自己做人
的標準以便能夠勉強過活的時期,老人家依舊君子之風,丈夫氣概。這次會
面實在難得,但不可再搞。太危險了!尤其對你和儀鳳的這個家,風險太大
。”

  康同璧握著父親的手,連聲說:“不怕,不怕,我們大家都不要怕。”

  羅儀鳳執意要將父親送出大門。走在石板路上,她一再感謝父親,並說
:“要不是章先生最後說了不可再聚的話,我媽過不了多久,又要請你們來
了。”

  父親用解釋的口吻,說:“人老了,怕寂寞哇。”

  “不單是這個理由。”羅儀鳳反駁道:“更主要的是,她特別敬重你們
。”

  父親內心十分感動,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這樣的話了。

  寄住在康家的這段時間,我還認識了三個教授。

  一個叫張長江,是康有為弟子張伯楨之孫,北京史專家張次溪之子,在
對外經貿學院(即現在的對外經貿大學)任教。說得一口好英語、又有一手
好書法的他,十天、半月來羅宅一次,負責處理康同璧的文字類事務。他曾
偷偷告訴我:“你在川劇團,康氏母女給你的回信,大多由我代筆。所以,
我們早就認識,只不過無緣得見。”

  張先生進門後,從不急於走到寫字桌忙著提筆幹活。他要和老人說上許
多閒話,趣話,以及街頭新聞。和我聊天,則講菊苑舊事,文壇掌故。一旦
和羅儀鳳談及需要處理的事情,有我在場的話,就全講英語了。我也理解,
畢竟屬於人家的私事。他在康家從不吃飯,哪怕是抄抄寫寫到天黑。知書達
禮,隨和風趣,以及對人情世故的諳通,使他成為一個備受歡迎的人。可以
說,張長江一來,康氏母女總是眉開眼笑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大陸刮起留美狂潮。我在北海後門附近,
遇到那位上海小姐。簡短的閒聊中,她對我說:“你要去美國嗎?要去,就
找張長江。他不教書了,在美國大使館工作,可紅啦!他對你印像很深,常
念叨你呢。”我家離美國大使館很近,只隔一條馬路。但我始終沒有去找已
是紅人張長江。據說,參加康同璧母女葬禮的,有他一個。

  另一個教授的名字,怎麼也記不起了。他並不怎麼老,卻已是滿頭白髮
。在山東大學教書,自心理學科被官方取消後,改教中文了。他來北京料理
私事,請假三日,食宿在康家。當他聽說我父親是章某人的時候,即表現出
異乎尋常的熱情。他說:“我對令尊大人非常敬佩。今天我們給馬寅初和章
羅聯盟下政治結論,為時尚早。因為勝負輸贏不到最後一刻,是難辨分曉的
。現在的文化大革命的性質,究竟革命還是反動?更要留給歷史評說。”

  三天裏,他天天議論江青。他說:“江青就是藍蘋嘛。沈從文就認識她
,也跟我談過她。一個三流電影明星,品質也差,非要稱什麼文化旗手,還
成了叱風雲的英雄。她一登政壇,便用盡低劣之極的招數。我們英明領袖
的‘英明’,也真是少有。最讓我不明白的是,幾百萬的共產黨員,竟都能
服從、容忍,甚至擁戴。”說話時,那無比憤怒的態度和膽量,使人覺得他
根本不是什麼教授、書生而是俠客,壯士。

  臨別時,他希望我能在羅宅多住些日子,說:“這個家太冷清,人太寂
寞。從前可不是這樣的。”

  再一個教授,便是黃萬里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康家,見一個學者風度的人坐在餐桌旁邊。他身材魁
梧,相貌堂堂,約五十來歲,衣著得體,腳下那雙生膠底軟牛皮皮鞋,很顯
洋氣。

  羅儀鳳說:“你們該認識吧?”我們各自搖頭。

  康同璧驚奇地說:“怎麼會不認識呢?一個是黃炎培的公子,一個是章
伯鈞的千金。”

  康氏母女哪裏曉得民盟的複雜結構與人事。父親與黃炎培的往來純屬公
務性質,談不上有多少私交。反右以後,索性斷了聯繫。

  黃萬里聽了老太太的介紹,立即起身,向我伸出右手,說:“我叫黃萬
裏,在清華教書。雖說我是父親的兒子,可現在是你父親的兵呀!”

  站在一邊的羅儀鳳解釋道:“萬里和你爸爸一樣,戴了右派帽子。”遂
又翹起大拇指,說:“他的學問特別好,在美國讀了三個大學,得了七個博
士。萬里,萬里,他本該鵬程萬里。”

  有了這個前提,似乎也就有了話題。我問黃萬里是因為什麼劃了右派。
他告訴我:“是因為黃河,具體說就是反對三門峽工程。”原來,黃萬里認
為黃河的特點在於泥沙。治黃關鍵在治沙,可那時蘇聯專家的方案是根本不
考慮排泥沙的事。後來三門峽用於挖沙的錢好像比發電得的錢還多。大壩一
次次改建,弄得千瘡百孔;庫區百姓上下來回搬遷,搞得苦不堪言。實踐證
明,他是對的,可帽子戴了二十三年。

  康同璧用稱讚的口氣,補充道:“小愚,萬里的詩是做得很好的!”

  黃萬里笑了,說:“快不要提什麼詩了。(19)57年劃成右派,跟我寫
的《花叢小語》(隨筆小說)還有很大關係呢。”

  大約閒談了一個多小時,黃萬里起身告辭。說:“回清華的路太遠,要
早一點走。”

  康同璧非常捨不得他走,拉著他的手,一再叮囑:“你只要進城,就一
定要來呀!”

  黃萬里一再保證:“只要進城,就一定來。”

  有了這句話,老太太才鬆口手。

  這三個教授與康氏母女都是老朋老友了。他們之間的往來,不涉“關係
”,也無利益原則,完全是傳統社會的人情信托。他們之間的相處親切,信
賴,安閒,是極俗常的人生享受,又是極難得心靈和諧。他們之間的談話,
因文化積累的豐富而有一種特別的情調,因有了情調而韻味悠長,像白雲,
細雨,和風。

  我每天是在晚飯後去東四十條羅宅。有時因為天氣不好,父親就叫我早
一點離開家。康氏母女見我回來得早,總是特別高興,見面的第一件事,便
要我說說當日新聞或小道消息。聽完以後,康同璧常說的一句話是:“現在
外面太亂,人變得太壞,好多事情也搞不懂了。我經歷了四個朝代,總結出
的經驗是‘以不變應萬變’。”

  憶舊,則是我們的另一個話題。一提到過去,康同璧的話就多了,而且
講得生動有趣。一次,大家坐在客廳搞精神會餐,羅儀鳳講發鮑魚和炖燕窩
的方法;上海小姐介紹如何自制沙拉醬,我也聊起父親和我愛吃西餐的事情


  老太太接過話頭說:“先父也愛吃西餐。在倫敦生活的時候,有一次上
街看見一家地下餐廳,他想餐廳開在地下,價格肯定要便宜,於是就走了進
去。翻開菜單,那上面竟有龍蝦。先父大喜,叫來服務生說,我要龍蝦。飯
飽酒足後,呈上賬單。他一看,嚇壞了,就是把口袋裏所有的錢掏光,全身
的衣服當盡也不夠。他只好狼狽的坐在那裏,等外面的朋友送錢付賬。原來
倫敦的地下餐廳是最貴的地方。”

  老人講的故事,不但引來笑聲,而且引出口水。我叫嚷著:“羅姨,我
想吃西餐!”

  老人見我叫,便也跟著叫:“我也要吃。”

  上海小姐說:“如果吃西餐,沙拉醬歸我做。”

  羅儀鳳嗔道:“都鬧著要吃,可誰來洗那二百個盤子?”

  “怎麼要洗二百個?”這個數字讓我吃驚不小。

  羅儀鳳答應了我們,並說:“你們不許催我,什麼時候準備好了,什麼
時候吃。”

  康同璧高興得直拍手。我回家卻挨了父親的罵,說我嘴饞的毛病走到那
裏也改不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局勢和環境。

  第二天,我對康同璧說:“不想吃西餐了。”

  “是不是爸爸批評你了?”坐在一邊的羅儀鳳馬上就猜出了原因。

  我點點頭。

  羅儀鳳說:“我一定讓你吃到西餐,不過,就別回家再說了。”

  過了許久,我早把鬧著要吃西餐的話,忘在了腦後。突然,羅儀鳳告訴
我,這天晚上吃西餐。她簡直就是一個能施魔法的仙女,在社會生活都已全
部革命化的情況下,居然擺出了規範而正宗的西餐。長長的白蠟插在燭臺,
高腳玻璃杯斟滿了紅酒,鍍銀的刀叉,雪白的四方餐巾。我不禁驚嘆道:“
咱們好像到了一個神話世界。”

  什麼都擺弄好了,羅儀鳳竟沒有在場。我問:“羅姨是不是還在廚房?


  康同璧和上海小姐都默不做聲。等了一會兒,羅儀鳳從臥室裏走出,那
一瞬間,她漂亮得好似回到了少女時代。燙染過的頭髮起伏閃亮,並整齊地
覆蓋著額頭。粉紅的唇膏襯托出一口整齊的牙齒。秀麗的眼睛上面,眉毛仿
佛出自畫家之手。苗條的身材裹著白底藍色小碎花圖案的布質旗袍,跟盛開
的花叢似的。散發著香水芬芳的她,溫雅又柔美。接著,又驚異地發現她的
睫毛比平素長了,胸部也高了……這是怎麼弄的?我那時還真的搞不懂。

  每上一道菜,必換一次盤,包括襯盤、襯碟在內。在刀叉的配合、唇齒
的體味與輕鬆的交談中,我漸漸找到了西餐的感覺和舊日的情調。在橙黃色
的燭光裏,真有種類似夢境的意味。

  我把吃西餐的始末與美妙,講給父母聽。父親說:“你太粗心大意了。
一個女性能如此操辦、打扮,肯定是在給自己過生日了。”

  “那羅姨為什麼事先不說或在舉杯時講呢?”

  “儀鳳是在迴避自己的年齡。”

  我又問父親:“羅姨的生活環境那麼優越,怎麼她什麼都會?做粵菜,
做點心,做西餐,燒鍋爐,種玫瑰。”

  父親告訴我:“英德兩國的傳統貴族,自幼均接受嚴格的教育及訓練,
都有治家的性格與能力。哪裏像你的那些幹部子弟同學,生活上的事共產黨
一律包幹,兩隻手除了會化錢,就什麼都不會幹了。”

  縱不能惹起某個男人的熱烈情感,但足以引起普遍的喜愛,羅儀鳳就是
這一流的女子。輕盈的體態,純良的品質,對日常事物處理的穩妥周全的才
智,以及由此派生出來的大家風範,兼備於一身。難怪父親,章乃器,陳銘
德、鄧季惺夫婦等人,都無一例外地喜歡她。我也喜歡羅儀鳳,但在我與她
已經混得很熟的時候,仍覺自己並不完全了解她。她和自己的母親擁有一個
很大的活動天地,交遊縉紳,往來鴻儒。但是當她一個人獨處時,又好像全
世界皆與之無關。她與康老一樣地善解人意,卻很少將自己的事隨便告人。
我至今不知她從燕京畢業後的幾十年,有著怎樣的經歷?她怎樣生活?工作
過麼?被人愛過麼?──為了能解答這些疑問,我對她說想看看她的影集。
羅儀鳳爽快地答應後,一頭紮進後面的書房。

  我接過落滿塵土的老像冊,不禁叫起來:“羅姨,怎麼只有一本?”

  “我自來就不愛照相。”她笑著回答。

  本想從舊影中對她的過去尋些蛛絲馬跡,不料竟一無所獲。像冊裏面,
絕大部分是康同璧的照片,屬於羅儀鳳的,很少很少。偶爾發現一兩張,那
也是她與女友的合影。即使這樣的照片,她的相貌也是模糊不清,因為總有
一副碩大的太陽鏡遮住半拉臉。在所有的照片裏,生活十分西化的她,身邊
居然沒有一個男性。曾聽上海小姐說:“康老不願意女兒和男人往來,想把
女兒永遠留在身邊,好照顧自己。一次,同仁堂的樂家大姑專門來給羅儀鳳
說媒。沒幾分鐘,康老就把樂大姑攆出了大門。老太太惟有對羅隆基是個例
外,始終視為貴客。”

  我看完影集後,問:“羅姨,你為什麼不愛照相呢?”

  她撫摩著影集的黑皮封面,嘆道:“這些相片對留影人,當然是寶貴的
。可你想過沒有,多少年後一旦落在陌生人手裏,那將是個什麼情景?恐怕
不是當廢紙扔進紙簍,就是作為廢物賣掉。想到這樣的歸宿,即使面前是多
美的景致,身邊有多好的朋友,我都不願意面對鏡頭了。”

  “羅姨,一張好照片,可隨時欣賞。你現在何必擔憂幾十年後的事。”
我想,羅儀鳳不留影的根本原因,恐怕是覺得自己並不漂亮。

  她搖頭,說:“像我生活在這樣的家庭,又是一個人,是必須學會預算
生活的。”

  羅宅有一套看著大氣、坐著舒坦的英國沙發,而且被保養得很好。當那
位上海小姐要搬離康家的時候,羅儀鳳毫不猶疑地把沙發送給了她。我問:
“這麼好的東西,你也可以用,幹嘛要送給別人?”

  羅儀鳳說:“我的小愚,你還年輕啊!許多事要提前做安排,不能等老
了以後再說。特別是那些視為珍貴之物的東西,一定要由自己親手處理,不
要等到以後由別人來收拾。我說的‘別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兒孫和親戚。


  “淡生涯一味誰參透?”在我懂得她所持的這個觀點後,才漸漸懂得她
的行事及做派。羅儀鳳給自己立的做事規則,猶如提前執行遺囑一樣,很有
些殘酷。別說我接受不了,就是一向欣賞西方人生活原則的父親和羅隆基,
恐怕也辦不到。然而,當我歷盡坎坷、不再年輕、並也做了孤家寡人的時候
,對她的觀點和行為,不但深深地理解了,也徹底地接受了。

  羅儀鳳愛香水。

  她對我說過:“香水好,就連裝它的瓶子,也是美的。”由於都知道她
的這個喜好,所以從她讀燕京開始,人們在送她禮品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
選擇上等香水。她把最好的香水作為藏品,裝入一個木箱。“文革”爆發,
這個木箱再沒有打開過,就是說,她把香水“戒”了:不搽,不聞,不看。

  後來,她把箱子送到我家,對母親說:“這裏面都是最好的香水,有的
比黃金還貴。你有兩個女兒,她們可以用。”

  母親執意不收。

  羅儀鳳想了想,說:“算我寄放在這裏,總可以吧?”

  母親答應了。那麼喜歡香水的她,自己竟一瓶不留。從此,她不提木箱
的事,直到死。

  羅儀鳳喜歡鞋。

  我一直以為在她的服飾穿戴裏,最講究的部分就是腳下的一雙鞋。她穿
鞋要配衣服,配季節,配場合,配情緒。一句話,把鞋穿到了審美的境界。
所以,她的鞋既是用品,也是藏品。紅衛兵抄家、破“四舊”的時候,她不
知該如何處置,又捨不得把它們丟掉。

  情急之下,她把我的姐夫找來,急切切地說:“紅衛兵在‘勒令’中,
只規定不許穿高跟鞋。你看,咱們是不是可以用鋸把所有的鞋跟兒都鋸掉?
”姐夫聽後,同意了。

  夜深人靜,羅儀鳳把鞋子統統翻出來,幾乎堆成一座小山。她又找出了
鋸子。先是姐夫一個人鋸,後來是兩人一起對拉。十幾分鐘,卻連一只鞋的
後跟兒也沒鋸掉。羅儀鳳累得滿頭大汗,急得滿臉通紅。北大物理系畢業的
姐夫觀察發現:羅儀鳳的鞋均為進口貨,別看後跟兒纖巧如一彎細月,可內
裏都有優質鋼條做支撐。他擦著汗說:“國產鋸怎麼對付得了進口鋼?羅姨
,我們這樣幹個通宵,也鋸不了幾雙鞋。”

  羅儀鳳坐在地板上,瞧著那些八方買來、四季穿著、一心收藏的鞋,什
麼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她屈從了現實,放棄了審美,把鞋扔了。一雙未留


  羅儀鳳愛花。

  她家的庭院裏,栽有一片法國品種的玫瑰,還有十餘株品質極高的榆葉
梅,排列於大門兩側。五十年代的春日,一位副總理級的高官驅車路過東四
十條。那繁密似火、濃艷似錦的榆葉梅,綻露牆外。花樹之盛,引得他駐足
而賞。後來,他的手下工作人員,含蓄地表達了首長意思。待花謝盡,羅儀
鳳讓人把所有的榆葉梅連根挖出,送了過去。一株未留。

  一個冬日的夜裏,我住在康家。惡夢把我驚醒,開了床頭燈看表,已是
半夜三點多了。一片寂靜中,仿佛覺得有仙樂從天上飄來。細聽,那仙樂是
一首小提琴獨奏曲。再細聽,那聲音是從羅儀鳳的臥室傳出。頓時,我睡意
全消。月亮穿過窗幃,投下寒冷的光波。我躺在狹小的床上,忘記了外面的
瘋狂世界。“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儘管自己知道此時此刻
,是絕對不該叨擾她的。但我難以克制湧動的心潮,不由得推開了通向她臥
室的小門──

  羅儀鳳見我光腳散發,立在她的床頭,驚恐不已。原本就沒有血色的臉
,剎時變的灰白,灰白。她的雙手下意識地抱住一個有整塊青磚大小的東西
。那東西在月光映射下,閃動著金屬的光澤。我想,美妙的音樂該是從這裏
流淌、蔓延開來。恰恰在這個時侯,小提琴旋律戛然而止,從“磚頭”裏傳
出的是英語。

  我問:“羅姨,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現在世界上最好的一種收音機。”

  然後,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她也不知道該向我解釋些什麼,二人
相對無語。沉默中,羅儀鳳突然爆發出無比的激憤,她下顎骨發顫,眼睛像
火一樣的紅了起來。她把“磚頭”護在懷裏,用一種類似詛咒的口氣,說:
“小愚,我是一個軟弱的人,也是個無能的人。我無夫無子,這輩子只剩下
一點兒愛好。我喜歡鞋,現在鞋都扔掉了。我愛花兒,可那些美麗的玫瑰是
我在(19)66年夏天被抄家的夜裏,流著眼淚親手用開水澆死的。現在,花
兒沒有了。我愛香水,香水沒有了。我愛音樂,音樂沒有了。我愛英文詩,
詩也沒有了。我從來沒有、也不想防礙共產黨,可共產黨為什麼要如此侵害
我?這場文化大革命對我家來說,是釜底抽薪;對我個人而言,是經脈盡斷
哪!”羅儀鳳仰望夜空,力圖抑制住心底的悲與痛。但我還是見到了她的淚
水。燈下,她的淚水像玻璃一樣剔透。

  待情緒稍有平復,羅儀鳳反倒起身送我回屋,並問我:“要不要吃點安
眠藥?”

  後半夜,我一直在琢磨康氏人家,索性不睡了。父親說過,她們母女是
真正的貴族。我想,這些昔日貴族活在今天,日子太難,心也太苦。康同璧
常說自己的處世原則是“以不變應萬變”,然而,現實卻在逼迫她們做出“
順適”。出於教養,也出於經驗,她們的“順適”往往表現為一種不自覺其
努力的努力。這種努力和共產黨員努力“改造世界”,當然其內涵各異。後
者的努力是向外、向外、再向外,具體說就是去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
前者的努力,是向內、向內、再向內,具體說就是努力於自省,自律和克己
。努力的核心內容便是:忍。在雲詭波譎世事不勝其變幻的年頭,誰都得忍
。強權下的老百姓,以其渺小而忍。那麼,康氏母女所代表的老派家庭的忍
,又體現出什麼呢?是閱歷太多、見事太明的無可奈何?還是抹殺自己、無
損於人的智慧生存?──年輕的我無法判斷,但羅儀鳳的哭訴,卻讓我深深
懂得:這種“忍”,原來是最可痛心的,其內裏,有著怎樣的悲涼與沉重。
因為任何分寸的“順適”,都要毀損或抑制天性。想到這裏,我暗自發誓:
這輩子決定保衛自己的天性,決不“順適”。而後來的情況竟是──我為這
樣的決定付出了幾乎一生的代價。
康同璧自幼成材,遊學歐美,後投身社會,並從事藝術。有如此經歷的人,
該是不迷信的。但不迷信的康同璧,卻很喜歡讓人給自己算卦,而且只信一
個人的卦。這個人不是什麼風水大師、易經專家,是與之同住的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姓林,大家都管她叫林女士,我至今亦不知其名。羅宅跨院的兩間
平房,是她的落腳之處。

  從相貌到舉止、從打扮到說話都是個十足農婦相的林女士,平素只呆在自
己房間裏做女紅,如納鞋底兒,縫棉襖,絮棉被。康同璧母女叫她,她才進
到正院。在我們面前,她有些拘謹,極少說話。即使有人問她什麼,也是用
最短的語句回答。而老人叫她,不外乎兩件事。一是治病,即按摩、針灸,
拔火罐。二是算卦。隔幾日,康同璧必請林女士算上一卦。老太太什麼都算
:如天下不下雨?有沒有客人來?某人今天是否平安?而林女士又是什麼都
能算,而且從草梗、紙牌、硬幣到縫衣針,林女士都能拿來當做占卜工具。

  我曾問羅儀鳳:“你媽為什麼喜歡算卦?”

  她笑道:“哎,算著玩唄!八十歲的老太太還能玩什麼?現在我們能玩
什麼?”

  “林女士算得準嗎?”

  “很準。”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羅儀鳳說:“因為她的命最苦,心最善。這樣的人算出來的卦,最準。


  “羅姨,你能給我講講她的身世嗎?”

  羅儀鳳儘管點點頭,卻一個字不說。我常站在一旁,看林女士給康同璧
算掛。一般來說,都是好卦,至少是平卦。可到了1968年夏季以後,林女
士算出來的卦,有時就不太好了。如果卦不好,康同璧往往是擺擺手,讓林
女士離開客廳。

  一天清晨,康同璧起床便說自己頭昏,心裏不舒服。剛吃過早飯,就叫
女兒請林女士過來給自己的身體狀況卜算一下。那日的天氣特別地壞,狂風
大作,烏雲蔽日,氣溫驟降。羅儀鳳建議等到中午再去請她。老人怎麼也不
肯,非要立馬見人。林女士很快來了,算出來的卦,很糟。

  “怎麼會這樣?”老人的眼睛直視對方。

  “康老,就是這樣。”林女士小聲回答,態度謙恭。

  羅儀鳳使個眼色,林女士即退了出去。

  那日下午,我回到羅宅。剛跨進門,羅儀鳳便悄悄告訴我:“還不到吃
午飯的時候,我媽又讓人把林女士叫來,又測一卦。”

  “結果怎麼樣?”我問。

  “假如早上的簽,是‘不好’的話,那麼中午的簽,就是個‘很不好’
了。所以,你最好在客廳多坐些時間,多和她聊天說話,讓她把‘卦’的事
忘掉。行嗎?”

  “當然可以。羅姨,你放心吧。”

  不一會兒,康同璧午覺醒來,走到客廳。羅姨趕忙取來木梳,給母親攏
頭。我趕忙打開話匣子,東扯西拉。一向愛聊天的老人,對我們的談話失去
了興趣。她將雙手攤在膝蓋上,看看掌心,再翻過來瞧瞧指甲。之後,便抬
頭對女兒說:“你去請林女士來。”

  羅儀鳳指著窗外,說:“外面刮大風,是不是明天再讓她過來?”

  “不,你現在就去。”口氣堅決的不容置疑。

  羅儀鳳無可奈何,也毫無辦法,只好去請林女士。

  占卜是在書桌上進行的。康同璧神情專注,眼睛緊盯著林女士的手。羅
儀鳳忐忑不安,站在母親的身後。我也跟著緊張,害怕再出壞簽。林女士的
臉上則無任何表情。整個宅院像一座久無人住的古堡,四周沒有一點聲音,
只有窗外的狂風在猛烈地呼嘯著。這哪裏是在做占卜的遊戲,簡直是兩軍對
壘,決戰前夜。卦推出來了:下下簽,是個最壞的結果。

  “你說說,這是什麼簽?”老太太面帶怒容,一下子把臉拉得很長。

  林女士不語,康同璧氣得兩手發顫。羅儀鳳急得朝林女士努嘴,使眼色
,意思是叫她趕快撤離。

  康同璧繼續逼問:“我問你,這是什麼簽?”

  林女士還是不說一字。

  “我在問你,你怎麼不回答我?”老人嚴峻的表情,甚至有些刻毒,眼
裏閃耀著可怕的光芒。她那佈滿皺紋的臉上,還流露出一種能打動人心的痛
苦。

  在林女士呆板的神色裏,含著一種不祥的鎮靜。大概是一日三卦,一卦
不如一卦的兇兆和林女士一問三不答的態度,同時刺痛了老人。康同璧忽然
滿臉緋紅,鼻翼也由於激動而張大。一條深深的皺紋從緊咬的嘴唇氣勢洶洶
地向下巴伸展過去,她死死盯著眼前這個給自己三次預言厄運的女人。眼睛
裏的那股可怕光芒,已變成了無法遏止的怒火。“啪!”老人猛地伸出右手
掌,一記耳光打在了林女士的左臉頰。這個舉動發生得這樣突然和意外,瞬
間的行為和一貫舉止的巨大差異,把我嚇呆了。而毫無表情的林女士,站在
原地一動不動。

  羅儀鳳驚呼,道:“媽媽,你怎麼打人呀?!”隨即,從暖壺裏倒了一
杯開水,遞給林女士。

  康同璧也震驚於自己的舉動。她用手扶著桌子,閉上眼睛,仿佛眩暈了
似的,額角滲出細細的汗珠,臉色慘白。

  我膽怯地問:“康老,我扶您到沙發那兒去坐吧。”

  “不用。小愚,謝謝你。”顯然,她在竭力約束住自己,慢慢地轉過身
朝臥室走去,在掀門帘的時候,肩膀一下子靠在了門框。我覺得那個耳光,
同時也打在了老人自己的身上,打掉了她全部體力和精神。

  晚飯後,我們圍坐在壁爐前。這時,康同璧的眼神又恢復了清亮,像是
烏雲散去後,那洶湧的波濤經月色的照拂,已歸於平靜。她讓女兒再請林女
士過來一趟。我想,這次該不是又要算卦了。林女士在羅儀鳳的陪同下,進
來了。她的溫和與禮貌,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兒時在香港教會學校讀書見到的
修女。

  康同璧見到她,立即起身,走到跟前深鞠一躬,說:“林女士,請你原
諒我下午的舉動。”

  這個舉動也如那記耳光,同樣令我吃驚。林女士也有些驚恐。因為包括
我在內的很多人慣常做法是:心裏認錯,嘴上不說,更不會低頭,搞主動道
歉。站在我身邊的羅儀鳳則長出一口氣,臉上浮出了微笑。

  事後,我問父親:“為什麼一個下下簽,就能讓康老失去常態呢?”

  父親認為,我提的可不是個簡單的問題。這其中有哲學內容,有心理學
成分,還有社會因素。他說:“中國是一個沒有宗教的國家,中國人沒有信
仰,卻迷信。窮人迷信,闊人迷信,貴人迷信,要人也迷信。康同璧自然也
不例外。”說到這裏,父親用手指著後院的方向,說:“小愚,還記得我們
家後院角門的四扇活頁門板上分別寫的‘元亨利貞’四個字吧。你知道它個
是個什麼意思?”

  我瞎猜道:“大概是說平安通泰吧。”

  父親裝出一副神祕的樣子,故意壓低嗓門在我耳邊說:“這是卦辭。”

  “真的?”

  “當然啦!是《易經》裏的乾掛的卦辭。”

  “天哪!卜辭都進了家門。”我叫了起來。

  父親說:“你看,這不就叫迷信到家了嘛。再說,像康同璧這樣的老人
,只想長壽、平安。所以一個兇卦對她來說,就是打擊。連續三次打擊,她
老人家就消受不了。衝動下的那一耳光,與其說是針對是算卦的人,不如說
是針對她算出來的卦。不過,康老在衝動過去後,便去鞠躬道歉,這是很有
勇氣的。不像某些人明知自己錯了,卻從不認賬。”

  以後發生的事情證明:林女士的卦是靈驗的;林女士本人也很不簡單。

  (19)68年,康同璧過了最後一個生日。

  羅儀鳳對我說,家裏還存有一些燕窩,準備在母親生日的時候,全拿出
來請客。

  我說:“我這輩子還沒吃過燕窩呢。”

  “你怎麼會沒吃過它?”羅儀鳳吃驚地問。

  我說:“(19)48年在香港,馬來的燕窩大王曾送給父親兩大口袋燕窩
。回國後我爸忙,我媽也忙,誰都顧不上吃,一直擱在堆放雜物的房間裏。
結果,紅衛兵抄家時把燕窩全抖落在地上,腳踩來踩去,都成了粉末。”

  康同璧聽了,拍著沙發扶手說:“生日那天,你一定要在這裏吃晚飯,
我請你吃燕窩啦!”

  我高興地答應。可到了老人生日的那一天,父親胃痛,我陪著父母喝稀
飯。天完全黑盡的時分,才趕到東西十條。一進門,我即向康同璧鞠躬祝壽
。滿臉喜氣的老人趕忙拉我的手,走到平時吃早餐的圓形餐桌旁邊,端起小
碗舉到我嘴跟前,說:“這就是燕窩。要不是我提醒儀鳳給小愚留些,大家
早就吃光了。”

  燕窩是涼的,但我願意當著壽星的面,趁著興奮勁兒一股腦兒吃下去。
吃的時候,舌唇雖難察其味,但幸福與滿足的感覺,一起擠入了心底。

  客廳裏坐滿了客人,令我驚詫不已的是:所有的女賓居然都是足蹬高跟
鞋,身著錦緞旗袍,而且個個唇紅齒白,嫵媚動人。提著亮小銅壺,不斷
給客人斟茶續水的羅儀鳳,穿了一件黑錦緞質地、暗紅色軟緞滾邊的旗袍,
腿上長筒黑絲襪,腳下一雙式樣極其別緻的猩紅氈鞋。頭髮也攏直了,用紅
絲線紮成一雙辮子。不僅是女孩兒家打扮,而且紅黑兩色把她從上到下裝扮
得風情十足。轉瞬之間,我仿佛回到了“萬惡的舊社會”。

  我問那上海小姐:“現在,連花衣服都被當做‘四舊’取締了,她們怎
敢如此穿著打扮?”

  上海小姐說,她們來的時候每人手提大口袋,內裝旗袍,高跟鞋,鏡子
,梳子,粉霜,口紅,胭脂,眉筆。走到康家大門四顧無人,就立即換裝,
化裝,而丈夫則在旁邊站崗放哨,好在那時的居民不算多。

  我問:“她們幹嘛不到家裏去裝扮,非要在外面?”

  “這是規矩,也是對老太太的尊重。你想呀,進門就要行禮祝壽,穿著
那套革命化制服怎麼行?”

  我坐在客廳的角落,看著滿屋子貴客和康氏母女時而英語、時而粵語、
時而舊話、時而笑話地熱烈交談著。在暖融融的氣氛裏,被強權政治壓癟了
的靈魂,因頓獲釋放,而重新飛揚起來。其中最年輕的一位女性穿的是銀色
軟緞旗袍,腳下是銀色高跟鞋,淡施脂粉的嬌好面孔,煥發著青春的光彩。

  我問羅儀鳳:“她是誰?實在是太漂亮了。”

  “她姓吳,芭蕾舞演員。上海永安公司老板的外孫女。”

  這時,我聽見康同璧問她:“你的媽媽好嗎?”

  吳小姐答:“媽媽被趕到一間閣樓,閣樓窄得只能放下一張床。每月發
給她十五元錢。領工資的那一天,媽媽必去‘紅房子’(上海一家有名的西
餐廳)拿出一塊錢,挑上一塊蛋糕吃。她說,現在上海資本家家裏最寶貴的
東西,就是裝著食品的餅乾筒了。如果紅衛兵再來抄家,她說自己一定先把
能吃的東西都塞進嘴裏,再去開門。”

  吳小姐還說:“媽媽說話常帶出英語單詞。越是著急,英語就越是要蹦
出來。為了這個,批鬥時吃了不少苦。”她還模仿了一番母親怎樣“英漢雙
語”地說話。那活靈活現的表演,讓大家拊掌大笑。

  另一個中年女性始終端坐在單人沙發,神情高貴,很少說話。即使對老
人說上幾句,也是我一點也聽不懂的廣東話。羅儀鳳告訴我,她是自己的親
戚,在北歐一個國家的大使館工作,月薪高達三百。“文革”開始不久,上
邊就命令她回家。那個國家的大使夫婦曾手持鮮花,數次登門拜訪,一再表
示希望她能回到大使館。因為現在外交部派了三個人來頂替她,也還沒把活
兒幹好。

  在那麼一個既瘋狂又恐怖的環境裏,大家都在苟活著,誰也談不上風節
。但他(她)們卻儘可能地以各種方式、方法維繫著與昔日的精神、情感聯
系。去康家做客,服舊式衣冠,絕非屬於固有習癖的展示,也非富人闊佬對
其佔有或曾經佔有財富及文化資源的炫耀。他(她)們的用心之苦,的確體
現出對老人的尊崇與祝福。然而,這種對舊式衣冠及禮儀的不能忘情,恐怕
更多的還是一種以歷史情感為背景的文化表達。儘管這些人必須聽黨的話,
堅持政治掛帥,讀毛選,背語錄,去過革命化、格式化的生活。但在他(她
)們骨子裏欣賞並懷念不已的,還是風雅、細膩,高度審美化、私人化的日
子。而康家老宅及舊式禮儀及衣冠所蘊涵的溫煦氣息和超凡意境,又使每個
人自動獲得了精神歸屬和身份的確認。“感秋華於衰木,瘁零露於豐草。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嘰布制服。別看住在康家,
與之相比,歸根到底我還是個圈外人。

  進入高齡的康同璧,是很少生病的,只是夜間尿頻。為此,羅儀鳳每天
都要給母親砸核桃,剝核桃吃。不僅要她吃核桃肉,還要她必須吃掉兩半兒
核桃肉之間的那片木質的“衣”,說這個東西可以“攔”尿。老人吃得愁眉
苦臉,然而起夜卻並未減少。由於我睡的房間緊靠盥洗室,所以她每次起夜
,必從我的床邊穿過。冬天的後半夜是很冷的,康同璧照樣自己起身,打開
床頭燈,戴好睡帽,披上睡袍,扶著牆壁或家具走進盥洗室。有一次,患有
高血壓的康同璧白天就喊頭暈眼花,夜裏簡直就是跌跌撞撞地走路。望著老
人一趟趟的艱難挪步,一次次地頻繁往返,我對羅儀鳳說:“幹嘛不在臥室
裏放個高筒痰盂,偏要三更半夜地折騰老人?”

  “哪裏是我折騰,是她自己不肯呀。”羅儀鳳一臉的委屈。

  一天,我被上海小姐傳染上了重感冒。康氏母女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回家
了,說這裏的條件要好些,也有現成的藥。我臥病在床的那陣子,康同璧每
天都要走到床頭問:“現在是不是感覺好些了?”說罷,還伸手摸摸我的額
頭,看看是否發燒。

  羅儀鳳只要發現她進我的屋子,就要攆她走,並生氣地說:“小愚病了
,好辦。你要再病了,我可就麻煩了。”

  老太太乘羅儀鳳到外面張羅事兒的功夫,又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她像個
勝利者,很得意地說:“女兒總要管我,我不服她管。”隔了會兒,她從外
屋給我端杯白開水。一路上顫顫微微,水也灑了一地。她還一定要站在床前
看我喝上幾口,才肯離開。

  和康同璧相處,使我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一個高齡老人的天地,第一次
體會到人生最後階段的種種心理及困苦。有豐富閱歷和教養的她,即使進入
到老年,也竭力在維護著人的尊嚴與自由。她懂得失去獨立意志和自理能力
的生活,是痛苦和羞恥的。所以,老人頑強地拒絕幫助和攙扶。這種不承認
衰老,不向年齡妥協的心理,其實是老人與自己的命運在做主動較量。她過
問我的病情、遞給我白開水時所表現出來的驕傲、溫情和快樂,一方面說明
老人以自己尚能關懷別人,照顧別人為樂事,幸事。另一方面,是她用行為
證明自己仍然可以獨立自主,進而嘗試到把握生活的滿足。總之,我在東四
十條生活的日子裏,康有為這個最有才氣的女兒特有的個性、習好、自尊以
及某種乖僻所合成的人生最後樂章,讓我無比的珍視與感動。以至於這種感
動和珍視,影響了我的後半生──無論面對什麼樣的老人,我都能體味出落
日余暉的傷感和美麗。

  也就在這一年,按毛澤東的偉大戰略部署,社會總動員,開始狠挖階級
敵人,抓現行反革命。我必須返回成都的工作單位。離京前夕,我去和康同
璧母女告別。

  “小愚,你為什麼要走呢?陪著你爸爸媽媽多好!”康同璧邊說邊搖頭
,分明流露出不滿。

  我不知道該向老人家如何解釋自己的危險處境,羅儀風見我面帶難色,
便對母親說:“小愚的工作單位在四川,在北京住了那麼久,當然要回去一
下,至少該把這幾個月的工資拿回來。”

  “去,把工資拿來,再回北京。回來還住在我家,我隨時都歡迎。你領
回的工資,留著自己用。再不,送給爸爸媽媽,我這裏仍舊是吃住免費。我
這個人是施恩不圖報。”

  我們三個人都笑了。我答應康同璧,一旦把雜務事料理好,立即返京並
仍住在她這裏。

  老人很滿意我的回答。隨即伸出一個手指,問:“你去一個禮拜,好嗎
?”

  見我沒有反應,又伸出兩個手指,問:“要不,去兩個禮拜?”

  見我仍無反應,便再加上一個手指,直聲直氣地問:“三個禮拜,你總
夠了吧?”

  羅儀風朝我眨巴眼睛,我忙說:“康老,要不了三個禮拜,我就回來了
。”老太太樂了,高興得雙手拍巴掌。

  其實,我很明白自己的返川之途是兇多吉少,一踏入川劇團的大門,即
會被革命群眾專政。鬥我,關我,怎麼收拾我都行。我捨得自己的命,卻舍
不得父母。父母比天大,比命重。只要想到年邁的父親,我便心神不定,很
悲哀,很迷茫。和康同璧的相對寧靜安穩比較,我簡直不敢揣測父親本已不
多的未來。難以克制內心憂傷與恐懼的我,低聲對羅儀鳳說:“我這一走,
不知道爸爸以後的日子會怎樣?”

  儘管把耳朵湊過來,康同璧仍然聽不清我的話。她迫不及待問女兒:“
小愚在說些什麼?”

  羅儀鳳用粵語大聲地重覆了我的話,她聽懂後,一隻手拍著自己的胸膛
,說:“小愚,你放心地去吧!你的爸爸只要不生病,今後就不會出問題。
我敢打包票!”她的口氣堅定無比。

  我感謝她的快慰之語,卻情不自禁地問:“康老,您憑為什麼這樣說?
又還敢打包票。”

  老人說:“是命運告訴我的。先父的經歷,證明了命運是存在的。你大
概知道戊戌變法的事情吧?”

  我點頭,道:“中學歷史課就講了,大學又講了一遍。我還根據譚嗣同
獄中題壁的情節,寫了一折戲呢。”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
侖。”老人隨即大聲背誦出譚嗣同那首寫在監舍牆壁上的絕命詩。

  她叫我移坐到她的身邊,又叫女兒給自己倒上一小杯水。見此情狀,估
計這是要跟我認真談談了。果然,她開始了關於康有為命運的講述:“戊戌
年(1898)的八月先父變法失敗,假如我還沒有記錯的話,是初六清早發生
的政變。皇上(光緒皇帝)被囚,西太后臨朝聽政,下諭抓維新人士,南海
先生是情罪重大的首犯。他恰恰在這一天的上午11點鐘,把自己的行李從
招商局的海晏輪搬下來,改乘英國太古公司的重慶號輪船,離開天津。榮祿
派飛鷹兵艦追,飛鷹兵艦的速度比重慶號快一倍。可是走到半路,兵艦的煤
不夠了,只好折回天津。小愚,你說這是不是命定?初八船過煙臺,先父上
岸買了水果。榮祿向上海道、煙臺道發出‘截搜重慶號,密拿康有為’的密
電。恰好煙臺道有事外出,隨手把電報塞進了口袋。等他掏出一看,馬上返
回煙臺時,重慶號已經開走。小愚,你說這又是不是命定?上海道得到密旨
,連日親自坐鎮吳淞,凡來自天津方向的輪船都要上去搜查。上海的維新黨
人士看見許多兵勇守在那裏,以為康有為這一回是死定了,大家痛哭而返。
可就在這個時候,船上一個叫普蘭德的英國人用對照片的方法找到先父,把
一道‘皇上已崩,急捕康有為,就地正法’的電旨拿給他看了。然後,這個
英國領事館的人,讓先父馬上和自己一起坐小輪船登上英國兵艦。剛上了兵
艦,上海道派來搜拿小船便靠了重慶輪。小愚,這又是不是命定?先父在船
上情緒很壞,以為皇上已被西太后和榮祿殺掉了,便也想去死。在船上他寫
了一首詩,我現在還能背出來──‘忽灑龍翳太陰,紫微移坐帝星沉。孤臣
辜負傳衣帶,碧海青天夜夜心。’先父做完詩,又寫家書,和大家訣別。那
個英國人看到這個樣子,就說:‘皇帝的死訊還沒有證實,請康先生忍死須
臾。’在英國兩艘兵艦的護送下,先父到了香港,知道了皇上還活著的消息
。所以,後來先父對我們家人說,這次脫險他有十一個可死的機會,只要碰
上一個就沒有性命了。”

  講到這裏,康同璧舉起手指像數數一樣地說:“小愚,你看南海先生有
多少可死的機會。假如皇上不催他立即離京,那一定是死了。假如西太后的
政變早一天發生,那一定是死了。假如遲一天出京,那就會在南海會館被捕
,一定死了。假如在天津住客棧,搭不上輪船,那一定死了。假如乘的是招
商局的海晏輪,英國領事館的人就無法救他,那一定死了。假如追他的飛鷹
兵艦不是因為缺煤折回天津,那一定死了。假如煙臺道不外出,接到電報就
派兵截拿,那一定死了。假如那個英國人不派兵艦護送,半路被截,那一定
死了。──小愚,你看先父就有這樣多的可死機會而不死,不是冥冥中有鬼
神護佑,是什麼?我說這就叫命運,叫命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

  接著,老人霍地起來站到我跟前,說:“不要看現在你爸爸倒霉,他的
命終歸會好。別看紅太陽現在紅,連他的夫人也紅,將來這一家人的命,都
不會好的。小愚,你不要笑,我說的是真話,老實話,正經話。”我的確笑
了,卻笑得有些勉強。

  康同璧覺得我似乎不大相信她的斷語,便神色嚴肅、拍著胸口大聲地說
:“你爸爸命中注定,不會有事的!除非章先生他自己不想活了。你放心地
去成都吧,不要擔心,也不要害怕。你遇到困難,還有我呢!”顯然,老人
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忘記了終日吃豆腐乳的處境,忘記了夜間起身艱難挪步
的年紀,更忘記了外面的紅色恐怖。我流著眼淚,撲在了她的肩上,仿佛在
惡風撲面、腥雨滿地的時候,有人護衛我,向我張開了雙臂。

  是的,一切死生之說、任何存亡之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認識,卻又難
以預知。後來的事情,恰如康同璧所言:一年之後,父親死於病。終極原因
是自己不想活,是包括親人在內都難以理解的心靈創痛,精神孤獨,以及恥
辱,疲憊,消沉。這使得他決意告別這個已是一無所求的紛繁世界。生命之
於父親,真是一個過於奢侈的字眼,胸中填滿了痛苦與悲憤,走了。而這,
不正是康同璧所說的命運或命定嗎?

  我返回成都,即被革委會關押,失去了行動自由。(19)69年秋,已是
現行反革命分子的我,抱定最後能看上母親一眼,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裏的決
心,半夜翻牆逃出川劇團私設的牢房,縱身跳上開往北京的火車,站在車廂
廁所過道,兩天不吃不喝不合眼,回到了北京。當晚母親告訴我,在父親去
世(1969年5月17日)後的三個月,即1969年8月17日康同璧病逝。

  老太太最初不過是患感冒,先在家中調養。不想,病越來越重,便送進
醫院,擱在了觀察室。窄窄的床鋪正好對著門口,穿堂風兒吹個不歇,過往
之人走個不停。羅儀鳳一再懇求,是否可以轉到病房。

  院方的人白了她一眼,回答說:“你母親不就是個社會名流嘛,這麼呆
著就行了。”

  幾天後,康同璧死在了觀察室。

  記得一次閒聊,羅儀鳳對我講起西方的一則故事。她說,在一座大樓裏
,住著許多國家的人,有英國人,法國人,猶太人,德國人,還有中國人。
一天夜裏,大樓突然起火。只見英國人去救妻子,德國人去救女兒,法國人
去找情人,猶太人去拿錢袋。而中國人呢,卻背著老母親向樓下快跑。──
她的故事惹得我哈哈大笑。笑後,忽然覺得我的羅姨,不正是在中國政治風
暴中,馱著母親疲勞奔跑的人嗎?現在,母親從她的背上滑落下來,她或許
可以喘口氣,歇歇腳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在我潛逃回京的短暫日子裏,經母親周密安排,我見到了羅儀鳳。時隔
一年多,她形容盡變,變成了一個老婦。兩鬢和眼窩深陷,臉孔呈鉛色。本
已瘦弱的她,仿佛全身僅由骨頭和神經構成似的。特別是那雙曾經美麗的眼
睛,像撂荒百年的土坡,全無潤澤之光。算來她恐怕還不到六十歲,這歲數
在國外正是好吃好玩的好時光。革命之於她,真的如自己所言──可謂經脈
盡斷哪!

  她直勾勾地看著我,說:“小愚,我們見面了。可你沒了爹,我沒了娘
。”

  我倆抱頭慟哭。她只坐了半個時辰,即起身告辭。

  母親留飯,她謝絕了。說:“走這一趟路,只為看看小愚。”

  母親執意送羅儀鳳到公共汽車站,回來後對我說:“可憐儀鳳,走路比
我還要慢,說話的精神也沒有了。”

  讓我不解的是,羅儀鳳本人好像未受到什麼政治迫害,怎麼變得如此孱
弱,凄涼?

  母親說:“康老死後,儀鳳的哥哥還是渺無音信。革命政權規定所有私
房的產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積惡之家,必有餘殃,
因果報應絲毫不差,行事正直,就是修行,
慈悲忍辱,也是修心,
種善種惡,命運就在你手中。

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堕。

已經發生的事件一定可以在命盤找到跡象 但在命盤有跡象的事件卻不一定會發生。

若所作業不亡,縱經百千劫,因緣際會時,自作還自受。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無執,緣起緣滅,諸行無常,諸法無我。
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
欲知未來果,必看現時因,因果皆相連,萬般皆是業。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
人生難得今已得 佛法難聞今已聞 此身不向今生度 更待何生度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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