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你不可看低自己。瓒儿就是这点上太过拘谨,一生惕惕厉厉。这也是为父多年心系山林,造成你们兄弟都有些畏惧进取。为父读《易》多年,阅人无数。你的才学在众兄弟之上,我张氏门楣,还要在你手上光大,你不可自误哇。”
“父亲,孩儿只怕力有不能。”
“不,你能。你看这龙眠山水,处处绝佳。玉儿,为父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了。有些话不说怕来不及了。”
“父亲,您……”
“玉儿,你别打岔,听为父把话说完。人生不能太过极盛,所谓月盈则亏,日中则昃。那年圣上幸西溪山庄,第二年高士奇就殁了。今年圣上要来龙眠,这样自古未有的荣宠,个人臣承受得起。为父归土之日恐为时不远了。玉儿,为父已在这龙眠胜境为自己卜下了一块归葬之地,就是那饮荷亭之上的山坡。此处乃凤形地,松山祖茔原为落凤窝,我身后葬在凤形地是再合适不过了。今日说给你,以后不必再费心寻找了。为父一生谨慎,从没想过会官居一品,邀宠如此。当今天子如此圣明,必有数代盛世可期。玉儿你躬逢盛世,又有父兄二人积下的人缘,此后前程不可限量。可是叶落归根,你百年之后,可葬在那匹山上。那里有处金交椅,在凤凰翅膀之上,是为父替你卜的葬地。”
张廷玉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金交椅在两座山岭之后,高高地兀立着,约莫离此有二里路光景:“那怎么成,孩儿的墓地怎能高过父亲?”
“在家为父子,在朝论官职。你我父子都是朝廷之臣,当以官职论大小。”
“那也不成。父亲您官居一品大学士,孩儿只怕终生望尘莫及。”
“不。玉儿,你前程无量,这一点为父心里比谁都明白。为父之言你记牢了,绝没有错。”
廷玉只好默然,心想父亲是望子成龙之心太切。自己只能姑妄听之。
走下饮荷亭,张英领廷玉往对面的大屋走去。这处大屋也是新建的,廷玉以前并未见过。张英道:“这就是我早年跟你说起过的双溪草堂了。”
廷玉记起尚在幼年时,父亲初在龙眠山中置产,就说过要在双溪边建一座草堂,仿杜甫草堂之意。盖因张英平生最喜白香山和杜工部的诗,所以在城中建宅谓之“五亩园”,是仿白居易居住意境,在龙眠山中盖一草堂,便可学杜甫读书其间了。
果然,那座大宅以黄土筑墙,茅屋为顶,四周的低矮的院墙也是黄土筑成,明晃晃的在阳光下很是抢眼。园门虽是竹木搭建,门楼倒高大堂皇。门楣上书“双溪草堂”四个大字,两边是一对长联“筑宅隐双溪风景怡人舒骥伏,卜居慕三李文章假我挹龙眠。”那字和联都是张英亲手所撰,行云流水,草而不狂。进得园门,园内甚是开阔,草堂四周都植有茶树,那茶树树龄都在十年以上,显是从别处移栽过来的。
果然张英告诉廷玉:“这茶都是椒园主人送的。”
那双溪草堂乃是一座高轩大屋,中间是大厅,左右各一个偏厅,偏厅之后又是五间正屋。正中大厅的堂门上又是一联:“绿水青山任老夫消磨岁月,紫袍金带看吾儿燮理阴阳。”廷玉再次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期望。
出了双溪草堂,再上行几步,便是垂云泮了。垂云泮乃是一块天然巨石,嵌在山腰,宛如一处平台,大可半亩。人若登临其上,身在半空,背倚青山,俯瞰流水,头顶的云彩在水中飘动,真恍若置身仙境。如今那平台之上已建起一座石屋。屋顶宽大,飞檐翘角,似亭非亭,檐角下一块石匾,刻着“爱吾庐”三个大字。
爱吾庐里外共两间,外间是厅堂,里间是书斋,墙上都挂着些字画。有录的苏辙《龙眠山二十韵》,也有自题的咏龙眠诗,看那落款,大多是桐城的名流文士。想来父亲是经常在此与客人品茗小酌的,因为那石屋后面,还有一间小小的火房,里面摆着一路茶炉瓦釜。另有几只水缸,分别写着“仙姑井”、“大龙井”、“灵泉”、“媚笔泉”、“洞宾泉”等,廷玉知道那是桐城几处著名泉井。父亲一生嗜茶,终于能在晚年归隐龙眠,煮茶延客,品茗话诗,也算是得享清福了。
看过了父亲两年来在龙眠山所构建的房舍,廷玉又和父母一起,商议布置了有关接驾事宜:宜妃娘娘住在赐金园里,母亲和三姐陪住在佳梦轩;皇上及其随行大臣住在双溪草堂,张英父子陪住;随行侍卫、太监宫女分住两处侍候。厨子已请了城里最著名的福瑞楼红白案大师傅,还有碧峰庵中做素菜的女尼静一师傅。
直在山里忙了十多天,方才一切布置妥当。圣驾一路阅视河工,照例要到三月初才能抵达江宁,而来桐一趟,必也匆匆不过一二日。廷玉是皇上身边的近臣,如此长时间的分离自然不妥,张英也不能满足于这一二日的相聚。于是,一俟龙眠山中诸事办妥,这父子二人便急着动身去迎驾。这里便由姚夫人和令仪主持,李氏也留在了山中。
二月中旬,张英父子二人在清江浦接着了圣驾。康熙在御舟之上与他二人会见,又命宜妃出来接见了二人。当下商定三月中旬待圣驾巡幸过苏杭等地,在江宁驻跸时,抽空往桐城一行。
接下来的一个月,张英便住在张廷玉的舟中,日日跟着李光地等人一起陪在皇帝身边。李光地此时已擢升为文渊阁大学士。当年的几位老友,熊赐履已衰病不堪,韩菼也已于三年前病死任上,只有李光地一人还在朝中。此番老友相见,自是有说不完的话。然而,张英在康熙身边呆得久了,深知他的脾性,总觉得此次相会,皇上不像以前那样谈笑自若,幽默潇洒了。常见他时时皱眉蹙额,陷入沉思之中,显得心思重重。问李光地,李光地也不太说得清。
忽然有一日,随驾群臣登上御舟,朝见过皇上后,康熙遣散众人,独留下张英,问:“敦复,太子从小是你的学生,你看他德性如何?”
张英闻听此言,心里叫声不好:皇家事体,外臣哪能随便插嘴。但康熙直截了当问到头上,不回答是不行的,遂字斟句酌的说:“太子的风度仪表是没得说的,很有些像圣上当年。但性格上绵软了些,似还要多加历练。”
“朕也道他性格懦弱,几次出巡留他在京理事,就是要给他历练的机会。可他却好……唉,不说了,敦复,朕在教子上,可差你远喽。你看廷瓒廷玉,一个比一个强。家中还有几个儿子?都成家了?”
“回圣上,老臣家中尚有三子廷璐、五子廷瑑、六子廷瓘,俱已成家生子。四子廷璂早逝,其他三子俱在攻书,皆为县学生。”
“好,诗书世家,朕去看看你的儿子们,可都像廷瓒、廷玉一样。”
“圣上恩典,老臣代小儿们谢过。”
旖旎一月之后,圣驾驻跸江宁。先在龙潭行宫,后将众人留下,自己带着宜妃移驾江宁织造曹府。自打四十二年拘禁索额图之后,后宫诸人均知皇帝常常对太子心生不满,连带着诸皇子都常常不讨好。皇帝的脾气渐渐让人不好琢磨,众嫔妃自是不敢多嘴。太后也觉得对于太子,因为他自幼丧母,自己对他是格外娇纵了些。一岁时立他为太子,又是自己的主意,后来的种种迹象表明,当初立太子是太过仓促了些。皇帝对太子不满,自己也有一份责任,所以也不敢过多干预。众人都知道,凡是皇帝不高兴时,只有宜妃能够给他解闷。所以此次他带宜妃悄悄移驾曹府,众人都道他又在为太子或皇子们生气了。
第二天,几乘轿子从曹府出来,直奔江边,早有两只快船等在那里,众人下轿上船。那船一路逆水而上,不日到达安庆府,一行人从船上下来,并未惊动官府,悄悄住进了鸿福客栈。幸得张英早有安排,前几日即托人带信,将鸿福客栈悉数包下,要不这四五十人一下子到来,哪家客栈能接纳得下。
吃过晚饭,女眷们休息,男客们走出客栈,去逛街景。这安庆是座古城,又坐落在长江边上,甚是繁华热闹。不远处就是迎江寺,那振风塔上的风铎被江风吹得叮叮咚咚地响。那五十来岁的客人听得神往,便要往寺中去。两位老者竭力劝阻,却如何拗得过。幸好寺门已经关闭,那三十多岁的年轻客人便道:“寺中正在晚课,我们还是别打搅了。明天还要赶路,不如回客栈早些休息了吧。”那五十来岁的客人终于意兴阑珊,带头往回走去。
不消说,这一行就是康熙君臣。五十来岁的客人便是康熙本人,二位老者则是张英和李光地,那三十多岁的当然就是张廷玉了。其他几个侍卫并不与他们同行,只不远不近地跟着。
第二日,车轿早已准备妥当。廷玉骑在马上,与众侍卫一起护着车轿徐徐而行。这队人马声势太过浩荡,走在官道上,颇为引人注目。好在张英穿着大学士的官服,从总铺起就传下急递公文,说是张相国京城的旧友来桐相访。一路上各驿各铺均打起精神,洒扫房舍,备下茶水,并清扫道路,上下护送,生恐对这位致仕的相爷服侍不周。其实寻常时候,张英在县里来往,从不自亮身份,生恐打搅了地方。但这次是圣驾到来,安全当是第一要务,只得让沿途驿站和递铺小心侍候了。
一路无事,到了县城,大队人马来到阳和里,廷璐兄弟早在五亩园接着。稍事歇息,张英陪着康熙等在园中行走一圈,又去六尺巷走了一遭。
园中逼仄,不宜停留,况日已向西,张英请圣驾起行,穿过县城,直往龙眠山而去。
时过清明,龙眠山中花树绽放,沿溪桃粉李白,满山杜鹃红遍。傍晚时分,暮霭四起,山中田园错落有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朦胧缥缈间,恍若来到了世外仙境。
众人都将车上轿帘高高撩起,贪看山间景致。李光地道:“敦复,你别是带圣上到了桃花源吧。”
康熙道:“真要到了桃花源,朕可就终老在此,不回去了。”
“好哇,圣上还在这儿做皇帝,我和敦复做左臣右相。”
“榕村啊,你就是功名心炽盛。朕在这只想做个耕夫樵子,又做什么皇帝来。唉,朕巴不得有一日,也与敦复这般归隐林下,悠哉闲哉啊。”
康熙自来经理国家大事,精力充沛,信心十足,像这样颓然而叹的情形就连张英和李光地也没见过。两人不敢插嘴,但都知皇上的叹息与太子有关。
好在山行不远,即到双溪。廷玉早已飞马先至,当下双溪草堂前鞭炮齐鸣,鼓乐喧天。四周村民都围拢观看,只道是京城里来了相爷的旧友,这在双溪也是常事了。张英致仕回乡后,来龙眠山相访的旧友同僚自然不少,双溪村民早已习惯,但像今天这么大的阵势却也从未见过,来者恐怕身份不小。兼之还有女眷,个个绫罗绸缎,鲜衣华服,就连服侍的下人,也都男的精干,女的秀美,在山民眼里,个个赛似天人。
待到进了双溪草堂,张英将康熙和宜妃安座堂上,这才整理朝服,与夫人一起跪拜下去。那姚夫人也穿着那难得一穿的一品诰命服色,拜过康熙后,又来给宜妃磕头。宜妃早已一把扶起,一声“姐姐”,叫得姚夫人老泪盈眶。
一阵乱过,时已黄昏,就在双溪草堂里摆上晚宴,自有太监宫女们侍候着,倒也不需张家人插手。
晚宴已罢,康熙接见张家众人,廷璐兄弟俱各有赏。
那边宜妃也已移去赐金园里,自与姚夫人夜话。
接连两日舟车劳动,当晚众人便都早早睡下。
第二日早起,宜妃过来请安,姚夫人也跟着过来。早饭毕,张英领着众人游览龙眠山。姚夫人年事已高,又小脚丁伶的,自是不便攀登山路,宜妃虽作汉家打扮,却是大脚片子,当然是要跟着皇上游山的。好在宫女中旗人不少,自来是不裹脚的,平时在宫中穿着花盆底走路惯了,一改了汉人的平底鞋,只觉走起路来十分轻快,都前呼后拥跟在娘娘后面。廷玉兄弟照顾着皇上和李大人。父亲虽然年事已高,但他日昔在山间盘桓,对山中景致比廷玉兄弟还要熟悉,登起山来也毫不费力。
众人从双溪出发,先往来路回走二里,游览碾玉峡。前几日刚刚下了一场春雨,那山中溪流水量丰沛,碾玉峡堪可一观。出了碾玉峡,再进绕云梯冲,上宝山湾。一路过媚笔泉、澄元谷、玉龙峡等地,走的仍是当年张英领着戴名世和方氏兄弟走的路线,盖因这条路线是游览龙眠诸景的最佳线路。
从山上一路绕行,最后由玉龙峡下来,便到了双溪草堂。
下午,众人在碧池边留连,那池中荷叶已铺满水面,宜妃与姚夫人携手坐在饮荷亭上闲话。张英吩咐家人早早将爱吾庐上茶具准备妥当,然后引着康熙、李光地上了垂云泮。
那垂云泮在半山腰上,四周山坡上都是茂密的茶园。其时清明刚过,谷雨将临,正是摘早茶的好时机。三三两两的红男绿女在茶棵间忙活,山湾里不时飘来炒青焙叶的茶香。张英亲到后面火房煮水,康熙和李光地也跟着踱到后面,见那水缸上写着字,不免要问各水的来历。廷玉跟在后面一一介绍:仙姑井乃是何仙姑成道之时所点化,此井水质甘冽,微隐酒香,自来为人们煮茶所推重;那大龙井乃是龙眠山深处的一处瀑布;还有一眼则是媚笔泉,传说就是这睡龙之眼,当年李公麟正是因为在这龙眼中洗笔,才得了睡龙的灵气,画出的老虎一画上尾巴便即能活;灵泉则是当年黄庭坚来访李公麟时,借住在西山寺中,黄公好茶,谓寺中井水有灵气,是煮茶妙品,自后那寺便以灵泉为名,寺中井水便也为嗜茶者所好;洞宾泉不消说是缘于吕仙洞宾了。那一年桐城大旱,赤地千里,吕洞宾为渡何仙姑来到桐城,途中为解村民干渴,遂以剑划地,掘土为泉,那泉便是洞宾泉。那吕仙滞留之地便是如今的吕亭驿。
李光地笑道:“桐城文人太过风雅,一般是无色无味的水,竟也杜撰出许多故事来。”
当下康熙点了“大龙井”的水。张英赞道:“果然圣上高明,这龙眠山上茶就得配龙眠山中水,才得其真味。”大龙井在龙眠山极深处,离双溪尚有十几里山路,且路陡难行,非是山民樵夫绝难前去取水。
然而虽如此说,张英还是点起一只只炭炉,用五只红陶瓦壶分别灌了五种泉水,坐在火上烧煮。那炭炉中还不时喂以松球,淡淡的青烟便弥漫开来,火房里便腾起一种松脂的清香。
不移时,炉上之水一壶壶次第煮开。张英在每人座前各摆下五只蟠龙青花细瓷盖碗。张廷玉跟着捧来一只竹筒,旋开筒盖,用一只小竹勺从中挑出米粒大的茶叶,放入盖碗中。每人面前五杯茶,分别用五种泉水冲泡,一缕缕茶香缭缭在石屋里漫延开来。李光地看着张英不紧不慢地做着这一切,笑道:“只听说古人饮茶注重茶外功夫,今日才得以亲见。”
张英道:“非得在这些功夫中,才能洗涤身心,慢慢进入茶道。待得饮时,才能品出茶中真味。圣上,这茶是今年刚摘的头茬新茶,正是老臣茶园中自种的。每年老妻都要托人将这头茬新茶带进宫中,献给宜妃娘娘,想必圣上已经尝过。只那玉泉山水虽好,却是北方之水,不合南方茶性。煮茶最贵水性,请圣上品尝。”
那康熙一只只揭开杯盖,只见扑面清香中,那茶叶都舒展开来,一叶一芽,静静躺在杯底。那茶汤则有的清澈碧透,有的绿中带黄,有的微带粉色,呷一口,咽下,一股清香直透卤门,接着心头一阵清明;再呷一口,五脏六腑都仿佛被茶香薰透。不由赞道:“这不是茶,是空谷幽兰,绝壁苍松。”
张英道:“圣上真乃品茶高手。老臣这龙眠茶中确有一股兰花幽香,原是因这山中自生有兰花,混在茶棵中,春兰吐蕊之时,正是春茶长芽之期,这茶叶日昔受其薰染,自然就带有隐隐兰香。只是若非静心细品,寻常人是品不出这兰花气息的。”
李光地也已品咂多时,道:“嗯,是有一股兰香,又有若许松脂清香。哦,我知道了,那松香是松树混在茶棵里,染上的。”
张英道:“榕村这就外行了。你道为什么煮茶讲究用火,就是要让水的品质提升。适才我在炭火中加入松球,则这水自然就会带有松香了。”
“那若用樟木檀木,岂不更香。”
“那又不然,茶香贵在淡,茶味贵在浓。若用樟木檀木,那香气就刺得你神亢脾奋,哪还有心思去品咂茶味呢?只有从茶的苦味中品出甜来,才是真正品出了茶的真味。”
“我可是怎么品也品不出甜来。”
“朕倒咂磨出一点甜味来了。”
李光地品了一会茶,他对面的墙上正挂了一幅姚孙斐的题诗,《孙鲁山贻山园新茶》:“俱理山中藓荔裳,多君胜事在茶筐。紫葺手焙调生熟,白绢函题寄色香。活水煮泉鱼眼沸,小瓷注液乳花尝。醒余午后都神爽,蝴蝶休报绕竹床。”落款却是张廷瓒敬录。再看四壁挂的《龙眠山二十韵》、《龙眠山庄图》等都是廷瓒临摩的字画。不禁叹道:“廷瓒这孩子天不假年,也是才艺太高之故啊。”
一句话,引起了康熙的心思:“敦复,廷瓒葬在何处?他在朕身边服伺多年,朕想去他坟上看看。”
张英吓得赶紧跪下:“圣上,使不得,廷瓒何德何能,万万担当不起呀!”
康熙让廷玉搀起父亲,说:“朕既是布衣微服,便不是帝王之尊,朕只当是去祭奠老友。”
张英见康熙说得动情,便道:“廷瓒茔地离此尚有二十里地。在县北晗山冲里,圣上龙体贵重,还是别去了吧。”
李光地道:“要不咱们回程的时候绕道去一下?”
张英道:“南辕北辙,还是不成。回程是往西南,晗山冲在县北。”
康熙道:“此地往安庆府也就大半天路程,绕个十里二十里的不碍事。”
当下计议已定,明天圣驾回銮,先往晗山冲廷瓒墓地,再折回西南安庆府。张英虽想留皇上在龙眠多住几天,但他扈从多年,知道圣驾在外,安全为第一要务,多耽搁恐走露风声,引起麻烦。况且圣驾自三月十三从江宁出来,今日已是第三日,明日返回,后天才能到江宁。这一来一去一共五天,江宁行宫中要保证不露痕迹也不容易。扈从大臣们呆在江宁,自是巴不得皇上早一日回驾。他也是朝臣,能不理解同僚心理?于是也不强留,只是觉得在山中这一日,圣上的眉头终于开展了,令他心中稍感安慰。
从垂云泮下来,见宜妃已不在亭中。康熙便欲往赐金园去见宜妃,张英陪到园门口,早有太监迎出接进。赐金园里花木众多,紫的辛荑、白的珠兰、红的桃花,灿然一片,更有那满园兰草幽香四溢,康熙的心情聚然好起来。
姚夫人正陪着宜妃说话,见康熙到来,便磕头退下,自回佳梦轩中。这里宜妃命给皇上献茶,康熙摆手道:“茶就免了,适才已饮了太多,再饮就要醉了。爱妃,你和姚夫人总在携手说话,怎么有那么多话说,都说些啥呢?”
“皇帝爷难道不知道,女人本来就话多嘛。臣妾看这龙眠山好景致,适才跟姚夫人说,不想回京城了哩。”
“朕也不想回了。就在这山里做个山里翁,爱妃就做个山里婆可好。”
“那是再好也不过了。臣妾跟着皇上什么福都享过了,就想过过百姓的日子哩。”
“爱妃就不想封个皇后什么的。”
“不想。臣妾真的不想封后,臣妾也告诫胤祺好好做他的皇子,别给他皇阿玛添乱。”
“爱妃的心思朕知道,惟有你真心希望朕快乐。胤祺也很孝顺,朕不会负你。太子不孝,朕很伤心,朕这些心思只能跟你一个人说,其他嫔妃不是心气太高,就是不明事理,只有你能懂朕。朕不会负你。”
“什么负不负的。你是皇上,若不是皇上,我必不许你娶许多女子,只让你守着我一个人,过那平安喜乐的寻常日月。”
“唉,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朕的红颜知己只有爱妃一人呐。”
“有一人还不够吗?别想宫中那烦心事了。皇帝爷,你看臣妾住的这房子无联无匾,想是为臣妾所建,张大人不敢随便取名,还是皇帝爷给题个匾吧,也好让臣妾此行有个纪念。”
“还说要做个普通人呐,连在这山庄小住都生怕芳踪湮灭。”
“臣妾不是为自己,你想张大人和姚夫人这对贤伉俪为咱们到来费了多少心机,这处屋子纯是为臣妾所建,你给题个字,也算是一种荣耀嘛。”
“好,朕已多日不动笔墨,这一日游山看水,还真想写几句。来,笔墨侍候着。”
当下题了“皇姑堂”三个大字,又挥就一首《春日山居有赠》:“淡抹浓妆总是新,拈须慵懒度三春。若非碌碌红尘缚,也得清心养谷神。”这一匾一诗,无疑已将康熙携宜妃来龙眠小住的隐情埋下,只因白龙鱼服,不便张扬,有这一匾一诗在,自能为张家接驾双溪留下凭证。
写罢,犹不尽意,冥想稍顷,便大笔一挥,又题了一联:“白鸟忘机看天外云舒云卷,青山不老任庭前花落花开”。
宜妃在一旁看着,道:“这一联放在皇姑堂似不恰切。”
康熙道:“不是给皇姑堂的,是朕为双溪草堂题的。就许你在龙眠留下芳踪,难道朕曾驻跸双溪就不该留下点痕迹吗?”
“很该的。以臣妾看,皇上这次桐城之行,倒像是参禅悟道了。这诗啊联的都透着那么几分看破红尘,超然物外的味道。”
“天地是我师,万物皆有佛性。你以为只有坐穿蒲团,点尽枯灯才能悟道吗?但世事再烦难,朕也不会一甩手遁入空门。”话说至此,宜妃再不敢接言,因为顺治皇帝究竟是病死还是出家,在朝中也是个迷,谁也不敢动问,然康熙这话的意思似乎又是说的父亲,宜妃如何敢深究下去。
是夜,乃是三月十五,月亮早早爬上山顶。
晚宴后,康熙君臣沿万松堤缓步消食。
月亮的影子从树隙间投到地上,斑斑驳驳。双溪之水骨突突在鹅卵石河床上淌过,似碎银,似锦缎,更似天上银河遗落而下。
山风凉凉的吹过来,让人冷得清醒,水也是冷的,月也是冷的,铁骨般的松树也是冷的。两边的高山更是巍巍然矗立着,冷冷的不言不语。在这一片冷寂中,康熙觉得自己真想化作一块卵石,一棵松树,或者是出没山间一只奔走的小兽,那他便将没有烦恼,没有焦虑,没有这社稷万民的重负压在头上。
他的一生是崇高的,他的文治武功将永载史册,但他却没有过常人的幸福,那种平安知足的幸福,那种子孙绕膝的幸福。想到子孙,他又烦燥起来,那山那树那水那月,都变得冷冰冰的不通人性,谁也不能给他真正的安慰和开示。
走在他身边的三个臣子见皇上不语,也都静悄悄地走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
一个帝王,二个宰相,还有一个未来的军机大臣,在一个平常的夜晚,行走在双溪河畔。这是一段秘密,将在康熙的起居注中一笔带过。但双溪的石头知道,万松堤的松树知道,还有这两岸沉默的高山和天上皎洁的明月知道。然而它们也只当这是四个寻常人,四个世间的匆匆过客。
十六日一早,康熙一行就悄悄开拔。早起的山民们目送那大队人马离去,谁也没想到那就是当今的皇上。这个秘密要待日后进入赐金园的人,看见御笔亲书的“皇姑堂”三个字时,才能猜出眉目。
出了龙眠山,一路沿龙眠河而下。进北拱门,出东祚门,过紫来桥,一路急驰,不过一个时辰,车驾便到了吕亭驿。
张廷玉勒马快行,先去吕亭驿安排歇息片刻。谁知驿中只有一个看门老头,一问才知半月前一场大雨,山洪暴发,把项河桥冲毁,前天修桥的款子拨下来,此刻驿丞正在河上督促修桥哩。
张廷玉驰回车队,告知前面桥毁,车轿无法过河。张英便请示康熙掉头向西。康熙说:“且到河边看看。”
到了河边,果见河上只剩几根木柱,几个木匠正在加固桥墩,桥面上的铺板一块不剩。驿丞见大队人马到来,赶紧过来打探。此时张英已经出轿,那驿丞如何不认识,连忙趋上见礼:“老相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京城来了几位旧友,想去廷瓒坟上看看,不意这桥毁了。晗山冲是去不了了,你还是回驿站,烧点水,让我们歇歇脚吧。”
“不碍的,您老的旧友大老远从京城而来,要去廷瓒大人的墓地,怎么能在我这儿阻了道呢?您看我的,不消半个时辰,我必将这桥铺好。”
康熙此时也已走出车轿,饶有兴致的看着那驿丞,道:“哦,半个时辰就能修好,我可一块桥板也没看见啊。”
“这位老爷您别急,看我的。”
那驿丞带着驿丁走进村庄。不一刻,只见村中家家户户走出人来,人人肩头扛着门板木料,又有许多人帮着木匠们铺设门板,果真不到半个时辰,一道六尺来宽的木桥已经搭成。
康熙拍着驿丞的肩膀笑道:“你这个驿丞挺有人缘,怎么一下子就征集了那么多材料?”
“回老爷话。不是小丞有人缘,是张大人有人缘。张大人是桐城的骄傲,他身居高位却礼贤下士,他为官清廉更是不消说了,一家父子三人在朝为官,却从不欺压百姓,那六尺巷的故事妇孺皆知。我一说是张相爷要带远道来的朋友去廷瓒大人的墓地,请大家帮忙临时借点木料搭桥。村民们二话没说,拆床拆门,还有的老人连棺材板都拆开了。这不,一下子就齐了嘛。”
“敦复,贵县民风淳朴,真让人感动啊。”
“回三爷的话,老臣如何当得起忒大的人情。这都是托您齐天洪福哇,否则老臣绝不敢如此错承民爱。”
“没事,你不必介怀,回头看朕的。”康熙悄悄对着张英的耳朵说完此话,又大声说:“现在可以过河了罢。”
车轿在驿丞的指挥下依次过桥,张英对着围拢在桥头的众人团团作揖:“众位乡亲,老夫在此谢过诸位了。回头让驿丞将各家所献木材登记明白,老夫按价赔偿。”
“张相爷不必客气,快请上轿罢。”
过河不过十里地,便到了晗山冲,廷瓒的坟是前年才葬的。张廷玉也是首次来坟前祭奠,一边在拜台上拈香摆贡,一边热泪滚滚而下,忍不住呜咽有声。康熙是皇帝,当然不能给臣子下礼,但他抚着墓碑,心中回味二十余年的君臣之恩,也忍不住心头哽塞。李光地是长辈,也不能多礼,但他还是点了三柱香,向着墓碑拱手为礼。张英恐康熙动情,便强自忍着心头的丧子之痛,催着康熙下山。康熙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廷瓒的墓地,忽然发现那座小山包圆圆墩墩的像个乌纱帽,便道:“你们看,那座山像不像一只纱帽,廷瓒的墓地就像嵌在帽上的那块白玉。这山就叫纱帽山吧。”
张英忙道:“谢圣上恩典,小小一座山头,也蒙上了圣恩。”
午牌时分,车轿再次过桥。驿丞已在桥头迎候,驿中已备下午饭,众人便歇轿驿中。
吕亭驿是个大驿,有驿丁十二人,驿马五十匹,房舍二十多间。饭后,众人分房休息。张英又嘱咐驿丞快去将今天各人所献木材统计清楚,他要按价赔偿。康熙听了,也不说话,自去休息不提。
那驿丞无奈,只好带个驿丁去村中打问。待得驿丞回来,来到张英房中,却见一人蟒袍玉带座在当厅,那驿丞以为是在梦里,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张英、李光地、张廷玉也纷纷穿上补服,那些家人也都穿上了侍卫服饰,赫赫然圣驾到此,那驿丞如何敢信。
张廷玉知道他吓着了,便走上前来,温声道:“圣驾在此,还不快快见过。”
那驿丞这才回过神来,磕头如捣蒜:“微臣有眼无珠,不知圣驾到来,微臣该死。”
“你不该死,该赏!将那手中簿册给朕看看。”
张廷玉从驿丞手中接过簿册,呈给皇上,康熙略略一看:共有十几家献上了木材,有的是床板,有的是门板,有的是棺木板,有的是准备建房的木料。
“赏。传朕的旨意,每户不论献木多少,一律赏银十两;另赏银千两,架坚固木桥一座;驿丞赏食从七品俸禄。”
“谢圣上天恩,吾皇万岁万万岁!”那驿丞万想不到有这等好事,一边磕头,一边还怕是梦,生怕一下子高兴过头,醒来还是一枕黄粱。
这里,驿中早已轰动起来,四周百姓也已惊动,纷纷赶来,将个吕亭驿围了个水泄不通。
康熙既决定亮明身份,张廷玉早已派人去县衙知会,不到一顿饭功夫,那知县已带着县里兵丁赶到。这时,康熙才在众人簇拥下走出驿站。围观百姓齐刷刷跪下,山呼“万岁”,声如雷响。
待山呼过后,李光地宣读圣旨,就是适才对驿丞所宣之意,众人又是一片谢恩声。
康熙待众人声过,说:“朕本想赏你们一座石桥,但不能彰扬你们为朕临时搭建木桥之情。所以朕赏你们一座木桥,这木桥河上以后都不要建石桥,就建木桥,好不好。”
众人齐声道:“好――!”
“唉,朕还没问,这木桥河叫什么名字啊?”
话音甫落,就听人群中一人大声说:“皇上金口玉言,这河从此就叫木桥河!”
“对,就叫木桥河。”众人一片声欢呼附和。
欢呼声中,行驾卤簿已经排起,康熙登上龙辇,起驾西行。吕亭驿百姓们跟着车驾送出好远。
张英这下子倒放了心,康熙已亮明身份,一路自有官府接送护卫。当天傍晚到达安庆,第二天回江宁。
龙驾回到江宁曹府,张英的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此后,康熙继续在江苏省方巡幸,张英也一路随驾在侧。直到四月二十九日,圣驾结束南巡,从杨州返回,张英才在瓦窑厂码头与康熙拜别。圣驾回銮,两岸送行的百姓人山人海,在一遍山呼“万岁”声中,张英看着龙舟缓缓起行,不觉鼻子一酸,两行老泪潸然而下。
从正月二十二日起行,一直到五月二十二日,圣驾才返回京师。这次南巡整整四个月时间,是康熙历次南巡中时间最长的一次。这一次,康熙仿佛把江南山水已经踏遍,此后他再也没有南巡了。
其实,四十六年的康熙内心承受着是否让位给太子的煎熬。这几年他频频出巡,让太子在京理政,就是想放手看看太子的能耐。无奈太子理政后,亲小人,远贤臣,不是仁君气象。更可怕的是太子掌权后,身边形成了一班太子党,恨不能把经国大权一下子全揽过去。太子即位之心如此急切,让康熙十分不悦。朝中又有人密报太子私下里一切服饰礼仪都效仿皇上,又私下里抱怨自古哪有做三十多年太子的,僭越之心昭然若揭。
康熙一代圣君,总想事事超越前人,但太子所选非人,不仅意味着皇室中可能出现谋逆丑闻,更可怕的是大清江山能否长久。毕竟清朝坐稳龙庭才五十多年,这对于一个朝代来说是太短暂了,要保社稷无虞,必得有三代以上的圣君共同努力。如若胤礽当政后,不能将自己的事业发扬光大,那么又如何能够统驭住几万万民众?
康熙对太子的信心已经动摇,但废太子是件大事,同样关乎社稷安稳,他不能轻易决定。所以他一次又一次的外出,他要进一步的观察太子,看他到底是否包藏祸心。
五月二十二日回京,康熙仍住在畅春园。六月出口外避暑,七月又远历塞外,巡行各蒙古部落。张廷玉一直陪着康熙在塞外游历,直到十月下旬才返回京师。康熙仍住在畅春园,宫中诸事都是胤礽打理。只不过康熙既然回到京师,太子也就不敢妄自作主,诸事需得请康熙定夺。
张廷玉回到家中,却是又喜又愁。喜的是李氏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这孩子生于十月初一,不消说是回桐之时,在家乡暗结珠胎的。愁的是自己已经三十七岁,已有三个女儿,却还没有一个男丁。这香火后代可是大事,父母年事已高,自己无后,不单是自己的心病,也是父母的心病啊。
更愁的是李氏自生下孩子后,就一直没能起床,得了产褥热。遍医无效,挨到正月十六,终于撒手而去。
李氏年轻貌美,善解人意,又是康熙所赐,张廷玉一直对她颇为喜爱。谁知年轻轻的就已死去,算来他和自己在一起还不到三年,真是天妒红颜啊。
说话间,已是康熙四十八年。
自李氏殁后,张廷玉一直心中郁郁。幸得康熙又继续频频外出,他扈从在外,诸事忙碌,也就将家中之事淡忘了不少。
二月,巡视畿甸。三月返回畅春园。五月康熙又从畅春园起驾,巡幸塞外。张廷玉每日跟随圣驾在大漠里驰骋,心情开朗了许多。
是日,在达里诺尔,张廷玉陪康熙泛舟湖中,湖中水草丰美,岸边蒹葭苍苍,天鹅和大雁在浅滩里嬉戏,成群的鸥鸟追着渔船盘旋。康熙混然忘了自己是个千古一帝,撩起袍子,挽起袖子,一网又一网撒下湖中,湖中的魤子鱼一拨又一拨拥来,仿佛争着成为网中之物。这高原湖泊中鱼类品种不多,那魤子鱼倒是达里诺尔的特产,每条都不过筷子长,浑身圆滚滚的尽是肉。那鱼肉肥厚鲜美,骨头细脆,用滚油炸过之后,连骨头全都酥了,吃起来不用吐骨,非常方便。
这一天,康熙扮个打鱼郎,满载而归。晚上营帐就扎在砧子山上。砧子山是一处湖心岛,岛上树木葱茏,鲜花盛开,云杉参天遮日,白桦美如少女,那遍地鲜花更像绚丽多彩的丝毛地毯一样盖满全岛。
康熙拍着张廷玉的肩膀道:“廷玉,这大漠风光也不输于你的家乡江南吧。”
“不输,不输,这有山有水,有草有木,简直就是塞外江南。”
晚上吃的是全湖宴。所谓全湖宴,就是说凡餐桌上食品全来自湖中:鱼是日间康熙所捕的魤子鱼,禽是浅水滩里侍卫们射杀的各种水鸟,那天鹅蛋更是芦苇丛中俯拾皆是,还有岛上的白蘑、嫩蕨、马齿苋、凤尾菜,这些都是贡嗄尔草原上牧民们常食的菜蔬。酒是马奶酒,茶是马奶茶。大家吃得尽欢而散。
康熙的侍卫中多有来自蒙古的悍将。晚上在这水阔天高的孤岛之上,星稀月寒,侍卫们点起了大堆的篝火,围着篝火唱歌、喝酒、打布库。康熙好兴致,一直待在火边看着大家玩乐。直到夜风吹得人全身寒战,大家才进帐歇息。
张廷玉回到自己帐中,又点起风灯,开始记录这一天的起居注。做完起居注,他又提笔给父亲写信。这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了,每当出门在外,他必将沿途所见所闻,自身所历之事,一一写信禀报父亲。在家他则每天必做笔记,这些信和笔记,每过三五天,他便通过驿站给父亲邮去。
写完今日在达里诺尔的见闻经历,落款已是六月初九日,来塞外已经半月有余了。前次在赤峰口给父亲寄过一次家书,记载的是由京师出口外的见闻。将近几日来在贡嘎尔草原的信笺一整理,竟又有七封之多了,他将这些信笺按时日理顺,装入一只大信袋中,又写了一封请安的信,报道自己安好。同时叮嘱父母,年事渐高,要注意颐养。
将信封好后,他躺在地铺上,心里一下子充满了对父母的思念。毕竟父母亲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去年回家他就觉得父母亲一下子仿佛都老了许多,想来大哥的死对他们是个极大的打击。大哥死后,自己就是家中的长男了,父亲明显对自己期待更高了,母亲也对自己更加慈爱了。真想像廷璐他们那样,永远待在父母身旁,可人在朝中,身不由己,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到父亲母亲……
这么远的路,没想到母亲竟一个人来到了达里诺尔。他一个翻身就要坐起,母亲却将他按下,就坐在他的身边,就像小时候一样,慈爱的看着他。他也就赖在被窝里,和母亲说话:“阿妈,这么大老远,您怎么来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哇。一年多没见你了,妈想你,可不就来了吗?”
“妈,您坐轿来的吗,走了很长时间吧?”
“路是太远了,怕有三四千里吧。妈过了两条大河,又过了一座大山,走得累死了。”
“那两条河,一条是黄河,一条是淮河吧。还有那些山,从家乡过来,要翻越燕山山脉,才能到口外。怎么,妈,您是走来的吗?为何不坐车轿呢?”
“车轿太慢,妈想你,巴不得一下子就看见你,所以我就顺脚走来了。”
“妈,您看您的脸都让大漠的风给吹皱了。”
“傻玉儿,那是妈老了,脸上自然就长皱纹了。”
“妈不老,妈永远都像年轻时一样好看。”
“不跟你说了,妈看见你很好,也就放心了。妈这就走了啊!”
“怎么,妈,您刚来就要走哇?”
“不走不行啦,回去的路还很远哩,不走就来不及了,你爸还在家等着我呃。回头惊动了皇上更不好。玉儿,以后你要自己保重喔。”
廷玉见母亲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两串热泪,急得一把拉住母亲的手,说:“妈,我不让你走!”可是一把没拉住,母亲的手竟像蛇一样从他的手中滑脱,同时母亲一转身,一阵风似的旋出帐篷。
廷玉急得大叫:“妈――妈――”想追出去,却浑身像钉在铺上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弹。他急得猛一挣,醒来了,却原来是南柯一梦。然而,他已汗湿衣衫,全身冰凉。但分明帐篷的门帘尚在晃动,空气里犹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异香,那香味正是母亲身上的。到底是梦非梦,倒让他也糊涂了。
第二天,他便病倒了,忽而烧得热炭一样,浑身汗湿,忽而又如坠入冰窖一般,浑身冰凉。原来毕竟塞外风寒,虽是夏季,但昼夜温差太大。又兼饮食都是牛羊肉,过于肥腻。张廷玉自幼脾胃弱,天天吃牛羊肉,喝奶茶,本就不习惯,加之昨天在湖上被风吹了一天,夜里又受了风寒,便发起寒热来。
康熙急召随驾御医疹治,吃了些丸药。三日后,症状减轻,便又随着圣驾继续巡幸。
谁知他这病却不是真的痊愈,白天好好的,每隔一天便要在夜间发寒发热,几个时辰之后,又不药而愈。他是个要强的人,见没什么大碍,也就随它去。心说等回了北京再慢慢调治罢。
就这样,白天驰骋劳累,晚上隔日折腾一次,他渐渐尫瘦下来,直至形销骨立。康熙见他消瘦苍白,精神短少,问他,只说是南人不耐北方气候,没什么大不了的。
拖到七月中,圣驾从贡嘎尔往鄂尔多斯。在归化,一日康熙得了蒙古一部落首领进献的赤免马三匹,便赐了一匹给张廷玉。说是这马个小、性驯,最适合廷玉这样的斯文人骑乘。廷玉骑上马,那马便飞奔起来,果然步伐稳妥,速度极快。张廷玉骑得称心,不合多骑了几圈,待马一站定,他竟眼前一黑,从马上摔将下来。
这一下惊着康熙,急召御医症脉,却是脉滑而浮,显是虚弱已极。再细问随侍营中的廷玉家人,才知一个多月来,廷玉隔夜便寒热一次。高热时满嘴胡话,声声喊的都是父母,又见神见鬼的,但一觉醒来又好了。御医这才找出根源,原来在达里诺尔所患寒热之症已转为疟疾,又因延误治疗,那疟疾竟转成了恶症,现下已是人事不省。
康熙真是急了,想廷瓒中年谢世,对张英已是绝大打击,如果廷玉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张英如何再能经受得住?况他父子三人都是自己身边近臣,对自己一直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廷玉这孩子又深得自己信任,日昔在身边,那感情是君臣也似父子,自己对他的喜欢竟还胜过了某些皇子。他不听众人劝告,执意不送廷玉回京。怕沿途巅波,耽搁治疗,对廷玉反而不利,坚持让廷玉留在行营中,他要看着御医们疹治。当时皇室已有西洋教师进贡 的金鸡纳霜是治疟疾的特效药,康熙派快马疾驰宫中取药。自己也不再巡幸,暂时驻跸在归化,等待张廷玉病愈。
回京取药的使者不仅取回了金鸡纳,还带回了一封信,言是吴夫人托速速交给廷玉。廷玉其时尚在谵妄中,家人见信未封口,便抽出信一看,信笺顶头描黑,原来竟是讣音。细看之下,才知是姚老夫人归西凶信。家人情急之下,只得来寻李光地,光地见信大惊,以廷玉现在情况,是万不能陡闻凶讯的,否则恐有性命之忧。但兹事体大,他也不敢自作主张。便进内密奏皇上,皇上闻奏欷歔不已。姚夫人虽是内室,但与康熙也有数面之缘,更兼她贤名远播,举朝公认。想他与张英伉俪情深,一旦撒手西去,张英是七旬之人,如何能承受这丧妻之痛。此事当然瞒廷玉不得,但廷玉现病得七荤八素,自身能否度过难关尚是未定之数,若闻母丧,急痛攻心,非死不可。当下康熙作主:任何人不得将凶信告知廷玉,什么时候告诉需得视病愈情况,由皇上亲定。
又过了十余日,服了金鸡纳霜,经御医精心调治,廷玉方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御医天天向皇上禀报廷玉病况,康熙见已性命无忧,始令其家人将凶信缓缓告诉廷玉。廷玉乍闻之下,如晴天霹雳,五内俱迸,哭倒在床。稍顷,又索过丧报细看,才知母亲是六月初十日去逝的,想起初九日之梦,原来母亲的魂魄真的千山万水到了达里诺尔,母亲临死还来见了自己一面,可自己不孝,至今才知道母亲凶信,痛定思痛,又哭了半晌。问起来,才知因他病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