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龙(1608—1647),字卧子,号大樽,崇祯十年进士,曾任绍兴推官、兵科给事中等职,“甲申”国变后立志抗清,后事败不屈,投水殉难。其词作今见于《幽兰草》中一卷,《倡和诗余》中《湘真阁存稿》一卷。《幽兰草》存陈子龙词五十五首,词题多为“春风”“春雨”或“画眉”“杨花”以至“闺怨”一类,都是明亡以前的作品,可见应该是与李雯、宋征舆唱和的产物。这一时期,三人的词作在内容和风格上都很接近,不外伤春怨别、男欢女爱之作,如陈子龙写闺中女子“袅袅花阴罗袜软,无限芳心,初与春消遣”,李雯写初夏景色“竹粉新粘摇翡翠,荷香欲暖睡鸳鸯。正是日长无气力,倚银床”,宋征舆写黄昏“碧烟散尽月朦胧,独自画楼人静怯东风”,这类词在内容上仍未脱明词窠臼,但与一般陈词秽语的明词不同,云间三子在语言上追求流丽婉转,词风倾向于妍丽委婉。然而,在经历了明朝灭亡的变故之后,他们作词的内容就发生了转变,往往借景借时抒发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悲,如陈子龙《点绛唇·春日风雨有感》:
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梦里相思,故国王孙路。春无主!杜鹃啼处,泪染胭脂雨。
不难看出,作者借好景不常的自然现象表达出国家败亡之后内心的悲痛。其绝笔词更是直抒胸臆,凄怆动人,且看《二郎神·清明感旧》:
韶光有几?催遍莺歌燕舞。酝酿一番春,N李妖桃娇妒。东君无主,多少红颜天上落,总添了数P黄土。最恨是年年芳草,不管江山如许。 何处?当年此日,柳堤花墅。内家妆,搴帷生一笑,驰宝马汉家陵墓。玉雁金鱼谁借问?空令我伤今吊古。叹绣岭宫前,野老吞声,漫天风雨。
其中表现出来的慷慨悲凉之气与早期词作的妍丽柔婉已大不相同。李雯的后期词
作大多表现其凄苦心境,因为他被迫作了清朝的官,笔下时常流露愧疚之情,如
“芳心谢,锦梭停旧织,麝月懒新妆。杜宇数声,觉余惊梦,碧阑三尺,空倚愁肠”(《风流子·送春》),“沾惹忒无端,青鸟空衔。一春幽梦绿萍间。暗处消魂罗袖薄,与泪轻弹”(《浪淘沙·杨花》)。云间词风在新的历史时期发生转变还可以从夏完淳的作品中得到印证。夏完淳是陈子龙的弟子,抗清事败殉难于南京,年仅十七岁。他在国变之前的词作也不外“晓风重楼人未归”“东风轻薄误多情”之类,而一旦国难家仇当前,他的词便勃发出沉郁凄清之气,如《一剪梅·咏柳》:
无限伤心夕照中,故国凄凉,剩粉余红。金沟御水自西东。昨岁陈宫,今岁隋宫。往事思量一晌空。飞絮无情,依旧烟笼。长条短叶翠蒙蒙。才过西风,又过东风。
显而易见,甲申国变的确是造成云间派词风转变的关键因素。那么,在此前提下,能否得出“云间三子词风的转变造成了清词的中兴”这一结论呢?还需要进一步讨论。
二
陈子龙作《幽兰草·序》,可以看作云间词派的理论纲领。其中写道:
自金陵二主至靖康,代有作者,或秾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或流畅澹逸,穷盼倩之趣。然皆境由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浑,斯为最盛也。南渡以还,此声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于伧武,谐俗者浅鄙而入于优伶,以视周李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叹。元滥填词,兹无论焉。明兴以来,才人辈出,文宗两汉,诗俪开元,独斯小道,有惭宋辙。
可见陈子龙推崇的是李煜、周邦彦等婉约一派,重视词的抒情功能,追求纯情自然的意趣,并且要求抒情婉转含蓄,因此他批评南宋词“亢率”“浅鄙”。他肯定“境由情生”,却忽略了根本:情从何而来?既忽视了社会现实对词人的影响。如果李煜没有亡国之君的经历,就不可能写出感人至深的词章;李清照南渡以后的词又何尝不是“境由情生”?而陈子龙认同的仅仅是晚唐北宋的婉约词风,宋征璧也说“词至南宋而繁,亦至南宋而弊”(《倡和诗余序》),这就显出云间词学观念的局限性。陈子龙主张以比兴寄托的手法抒发情志,《三子诗余序》说:“夫风骚之旨,皆本言情之作,必托于闺襜之际,代有新声,而想穷拟议。”说明他并未跳出传统题材之外,但针对明词纤弱淫靡的弊端,强调寄托“风骚之旨”,体现其文学主张的复古倾向,在词的创作上他追求的是“直接唐人”从而“无惭宋辙”。同时,他也没有摆脱视词为小道末技的观念,《幽兰草·序》就说三子作词是“趣其班、张宏博之姿,枚、苏大雅之致,作为小词,以当博弈。”《三子诗余序》也说:“是则诗余者……虽曰小道,工之实难。”
总之,陈子龙主张回归雅正婉约的词统,而意识深处仍然视词为艳科小道。试问,在一种回归前代的复古宗旨的指引下,怎么可能产生一代新兴的词风呢?相反,其创作实践必然受到前人的限制。由于云间派追求的是晚唐北宋词的格调,忽视自身所处的时代现实,从而禁锢了思维也限制了自身的创作。如同李煜、李清照一样,云间三子也亲身经历了巨大的社会变迁,然而他们却没能运用词的形式将自己的情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陈子龙的诗不乏揭露社会现实之作,而他的词却很少涉及同样的内容,后期词的内容有所变化,可惜天不假年,未能将云间词风推向一个新的境界。历史也没有为云间派留下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夏完淳英年早逝,与老师同于顺治四年(1647)殉难;李雯在这一年送父亲灵柩回乡,返京后病死;宋征舆则恰好在这年中了清廷的进士,冠冕堂皇地入仕。世事变迁,生死殊途,曾经盛极一时的云间派随着三子的离散而逐渐沉寂了。
后期云间派的发展,更加显示出云间派是不可能造就清词中兴的。陈子龙的中门生蒋平阶、沈亿年、周积贤等人合著词集《支机集》。沈亿年在《凡例》中说:“词虽小道,亦风人余事。吾党持论,颇极谨严。五代犹有唐风,入宋便开元曲。故专意小令,冀复古音,屏去宋调,庶防流失。”其观点既出于云间,又比早期云间派推尊晚唐北宋更加偏狭,甚至于“专意小令”“屏去宋调”,独取五代,这就使得词境更加逼仄,云间一派最终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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