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言
::::寫這序,要說一個故事。
::::大概一年前,唱片公司負責人向我提議出版一本自傳式的散文集,我想了又想,很為題材傷腦筋。
::::這十數年間,接受雜誌電臺的訪問不下數百個,可以問的都給問了,可以回答的我也儘量回答了,還有什麼可言?
::::此事後來不了了之。
::::舊事重提乃五年前我在臺北市立運動場演出第一場後,群眾給我的震撼,良久不能平伏;我跟唱片公司提出:我要寫一本自傳式的小說,將這本書的所有收入撥歸「愛的連線」獎學基金裏,聊表一點心意。
::::選擇以小說形式撰寫自傳,並非想公開過去的一切,而是想大家能在閱讀中重拾個中的趣味性,共來分享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因為有你們,我無悔任何的抉擇。
A 級的自信
今日無藽」才去睡。「日記」裏有幾天是父親的聲音:「走!別來煩我)或是:「走!別發神經)這都是我強迫他開口錄音時收錄下的話。我繼續我每天的自白:我總是在出人意料的情況下碰上試鏡的機會。誰會想到 在一個金曲頒獎典禮上擔任攙扶嘉賓一職的我,竟又得到導演泰迪羅賓的注意。他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走來後臺找我。
「你的外型很不錯,我想請你為我們的下一部新片『彩雲曲』試鏡。」就憑這兩句話,我上了新藝城電影公司碰運氣。同一時間,導演黎大煒也通過無線電視找我試鏡。他約了我在「新香港」的辦公室見面。 那天我裝扮得如時下最流行的「特工隊」一樣,身穿印有「特工隊」大家笑作一團,那個男孩子又回復一臉為難。另一個記者為他解窘:「父母有個兒子,非我兄弟姊妹,謎底是『自己』,哪裏是劉德華 ,你們這班老行尊專欺負新人!別猜什麼謎了,拍照,拍照) 照相、訪問再照相,經驗告訴我,招待會已接近尾聲。
這麼些年以來,對於招待會或訪問的場面早已駕輕就熟,經驗累 積,我已懂得向不同角度的鎂光燈做出反應和回答各類型的問題。我搭著那新人的肩膊,又跟他拍了些合照,情況就一如當年在無線電視臺的化妝間內,戚美珍熱情地搭著我的肩頭,讓記者拍照。
那次是我跟記者的第一次接觸。感覺是尷尬和無所適從。跟同期的戚美珍和符鈺晶相比,我無疑是無名小卒一個,有部分記者甚至對我毫無印象。當戚美珍在化妝間的一端對著坐在另一端的我大嚷:「喂,華仔,過來一起拍照,華仔)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對著數十對陌生的眼神,我走過去好,還是不走過去好?既怕被人說搶鏡頭,又怕被人指裝清高,兩不討好。最後我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跟大家打招呼。鎂光燈連續閃了數十下,閃完了,正想走開,忽覺眼前白茫茫一 片,什麼也看不到。我略一遲疑。「咦?華仔,什麼事?」戚美珍在旁奇問。「哦,沒事。」我慌忙掩飾,舉起腳就走,勉強在眼前亂飛的白 光點中力求出路。剛好這時有一個新記者走進化妝間,請了戚美珍和符鈺晶去停車場拍一些生活照。
剩下我。我聳聳肩,阿Q的笑一笑,剛想坐下,聽到有人喊:「喂,華仔,這邊) 我抖一抖神,抬頭。見到黃日華匆匆忙忙地走進來。此「華仔」不是我這個「華仔」。我頓時像泄氣的皮球,重新把身子滑落座位上。沒關係,我想,照相照得多就變成紙上明星,招人話柄,我再次 阿Q的想。「華仔) 又有人在叫「華仔」。 我沒有理會,專心整理我的頭髮。猛地一大掌拍向我肩頭。「喂,裝明星架子!不用打招呼?) 兇巴巴的,原來是彬仔。他滿頭大汗,剛從外景回來。我們像十年沒見過面似,互相搶話說,交換所見所聞……
三百六十五個跑龍套的日子。我一直沉著氣,沒有氣餒。我以「A」級成績畢業,也很相信訓練班的導師並不胡亂評分。我欠缺的只是一個機會。可是我手上的一疊「殺手甲、學生乙、商人丙」的通告顯示:我還要耐心地等這個機會。等、等、等,每次傳呼機一響,就機械地問同樣的三個問題: 「幾點?什麼地方集合?什麼戲?」後來連「什麼戲」也懶得問,因為來來去去不外是甲乙丙丁的角色。這天更慘,跑到荒山嶺禿頭地拍刺客甲,打得落花流水,汗流浹背。中途休息空檔,翻出傳呼機,似有口訊待覆。但身處寸草不生之地,何來公共電話?待到回覆的時候,已經是四個小時之後的事了。抓起電話筒,線路一撥通,我就慣性的問: 「幾點?什麼地方出發?」
「你是誰?」完完全全一個陌生的女人聲音。「你找誰?」 我忙把電話重覆一遍。「我是一九九二號傳呼機的主人。」「啊!劉德華) 她以這種近乎興奮的語調讀出我的名字,教我覺得飄飄然。原來她是香港電臺電視節目部的導播,單慧珠。她道明來意:「我在替一部電視單元劇找男主角,原本已找了嚴秋華,但後來發覺他的檔期給了無線,我只好另覓他人。」單慧珠說話的速度比一般人快,我要很用心才可聽到她的每一句話。她是一個急性子的女導演,說不了三句話,就說: 「不說了,不說了,我們見面再談,我要見見你。」
據她之後形容:「每次我找到心目中適當的人選,我就急性子到好像丈母娘看女婿,一副窩囊相,很要不得,哈哈)但急性子有急性子的好處,至少談起工作來爽快直接,不用兜圈 子。「我喜歡你憤怒的眼神,百分之百就是我要找的。」「哦?」我作詫異狀,「我以為我是鄰家的小孩。」「你比我想像中開朗。」她點點頭,狀甚滿意,「我看好你) 她拍拍我肩頭。「看好」之餘,還是照規矩的試了三次鏡。 單慧珠的「試鏡」有別於人。並非要求演員對著鏡頭作戲,而是她跟你面對面坐著一問一答。她有許許多多問不完的問題。「試說出你最難忘的事。」「你對情義的看法。」「你心目中『江湖』的定義。」「你認為最完美的愛情故事。」「你的抱負,你的理想,你的志願。」像心理醫生般無孔不入地探討你的內心世界。
兩個禮拜後,她又再傳呼我: 「小子,接通告!明早八時,香港電臺飯堂見)
「江湖再見」的劇本就擺在我面前。男主角有個帥氣的名字叫「阿龍」。為了「阿龍」,我要學抽煙。兩天抽去了一包香煙,差點沒嗆死!後來又對著鏡子練習抽煙的各種神情,我要自己壞透的樣子。我花了很多心思去演好「阿龍」這個角色,但畢竟缺乏經驗,頗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劇集播映後,我主觀地認為自己演得很生硬,而外間的反應也只是一般。我沒料到「阿龍」竟也為我帶來觀眾。那一年我獲通知去三加一年一度的「公益金百萬行」宣傳活動。當然這樣的一出重頭戲,說什麼也輪不到我擔大旗。偏偏發通告那天,負責人跟我說:「劉德華,你那天要擔大旗。」 我「嚇」得張大嘴巴,差點沖口而出:「擔大旗的不是汪明荃、鄭少秋這等頭號人物嗎?」
我隨即明白那天的工作「擔大旗」意思何在。宣傳隊伍自山腰走至山腳,我雙手一直高舉,擔著那一面彩色繽紛的旗幟。沿途群眾爭相看汪明荃和鄭少秋的風彩。忽然有一個小女孩沖著我叫:「阿龍,阿龍) 我「霍地」整個人立正。只見她手拿一本小冊子給我:「阿龍,請替我簽個名字。」我又驚又喜。她可算是我第一個小影迷吧!我悉心設計的簽名款式,今天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我抖著手,一筆一畫小心翼翼地簽下「劉德華」三個字。小女孩看著我的簽名,嘴一扁,不悅的說:「我不是要你的簽名!我要『阿龍』的簽名)她朝我作個鬼臉, 「你不是『阿龍』!嗤)她一把搶回我手上的簽名簿。我氣得臉紅耳赤。我跟身旁一起擔大旗的彬仔說:「我發誓!如果她不是女孩子,我會揍她一頓)可是已沒機會讓我再揍人,「阿龍」之後,我又回復投閒置散的角色。 林子祥拍了一個「夜來香」的音樂錄影帶,我在裏面做嫖客甲。 周潤發主演的「鱷魚潭」需要殺手一名,也是我。「你是第幾屆訓練班?」他問我。「第十屆。」「身手不錯。」他點點頭。「我學過洪拳。」每次休息空檔,發仔都走過來主動跟我攀談。話題雖然不著邊際,但「亦師亦友」的身分從此在我心裏奠下。回家我把這天所遇到的說了錄在錄音帶上。至今我已擁有兩小箱滿滿的錄音帶日記,這習慣自念高中時已養成。無論多累,每晚睡覺前都會把放在床頭的錄音機扭開,一面收拾東西,一面念念有辭。沒事做的那天,也會對著錄音機說一句:「字樣的T恤,外罩一件天藍色的混合纖維布料西裝外套,頸項上 綁一條染紅的「牛仔巾」。帥得沿途蠃來艷羡目光。
我推開「新香港」的大門時,我留意到所有的人都向我行以注目禮。我以為自己已帥得如天上的龍,誰料見到黎大煒後不禁自嘆弗如黎導演穿一套淺灰色的老西,結一條粉紅色的領帶,濃眉大眼,看上去任何一方面也比我更具開麥拉麵容。我們似乎惺惺相借。黎大煒也把我從頭至腳,從腳到首上下看了一遍。他笑著點頭: 「嘖嘖,你簡直就是『靚妹仔』男主角的化身)他把幾張臺詞遞給我。我一看。咦!這不就是「江湖再見」裏的其中一場戲)『江湖再見』?」我指指手上的臺詞,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我看過你演的『阿龍』,很有味道,表現相當好,基本上跟我要求的一樣,但我們還是想你集中在某一場戲上再演一次。」我當然沒異議。兩個試鏡的機會都為我帶來一點希望。可惜事與願違。
「彩雲曲」後來安排我飾演的角色並非我試鏡的那個,據聞是泰 迪羅賓覺得不好意思,吩咐電影公司無論如何也要安排一個角色給我 演所致。至於「靚妹仔」,黎大煒給了我一個似是而非,似通非通的解釋「抱歉,劉德華,我們最後還是決定起用麥德和做『靚妹仔』的男主角,理由並不是誰比誰好,或誰比誰差,問題在於我們拍的是一部半紀錄式的電影,而你本身跟電影的角色太相像,恐怕觀眾看了會有『作戲』的感覺,失去寫實片的意義。」黎大煒這個高深莫測的解釋雖然我不太接受,但也沒有帶來太大的挫折感。 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我的「A」級自信心並沒有動搖過。「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我對著錄音機這樣說。
從不浪費吃喝玩樂
父親是一個勇士。二十多年前一句「我要搬到城市生活」,把我們一家八口都擠到 城裏來。
本著勇者無懼的精神,父親不理會親戚朋友的反對,以及同鄉的白眼,說走就走,其志如頑石。他這一著,教大家震怒多於驚愕。受人非議在所難免。每天都有一群三姑六婆在我家門前探頭探腦,大發謬論。見到母親走出來就裝笑臉:「哎,劉大嬸,搬去城裏住,好風光)非常討厭。
而我也突然之間少了一班朋友,因為孩子的媽都不允許孩子跟我 們玩在一塊。「叛徒!虛榮)村裏一些無聊的人都是這樣罵我跟姊姊。我很生氣。有一回實在憋不住氣,拾起小石子狂扔那些人,打得他們頭腫如 豬頭,心裏才寬了些。
有時我會想:若非父親的思想新潮,一早嚷著起革命搬家,待搬到城裏來,又得為生活勞心勞力,說不定我等劉氏嫡系早已活脫脫是個養尊處優,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十二少了。左手尾指留片小指甲,嘴角含煙,吞雲吐霧,每天早上捧著心愛的金絲雀往燕雲大茶樓鑽,坐在靠 窗一張特別留位的抬子,品茗上佳的「馬騮」。風花雪月,良辰美景,看戲操曲,閒來吊起嗓子哼一曲「牡丹亭 驚夢」,遊戲人生。想得瘋了。
可是父親不是土皇帝,他只是個勇士。勇士都是注定要上沙場衝鋒陷陣的。它的子孫也不能例外。
半夜,隔壁不知道是誰在播這樣的一首老歌 (原曲:Whateverwill be,will be) 當我還是一個小男孩的時候,我問我媽媽,我長大了將 會如何?我會漂亮嗎?我會富有嗎?媽媽這樣回答我:孩子、孩子,將來你長大了能擁有多少,就是多少,我們並不能預見未來。然後,當我長大了,我戀愛了。我問伊:我們面對的將會是一個怎樣的人生?會如彩虹般的艷麗嗎?一天又一天,地老天荒?伊溫和地說:親愛的,我們無法知道將來,但我們決定如何走面前的路,人生就如何呈現。 我靠在床頭,推開窗戶,讓它一遍遍地唱下去。
生活有時會如一首毫無殺傷力的老歌,溫柔輕軟,在你耳邊嗡嗡 嗡,搔得你耳朵發痒。
我在床頭的茶几上隨手拈來一本畫冊。影迷送的,上次在拍戲現 場親自拿來送給我。我一頁頁揭開,全是歷年來的照片。古裝時裝,臺上臺下,造型照、生活照…… 慢著─ 這是什麼? 我把剛才揭過頭的一頁翻回來。定睛一看,竟是兒時的一幀黑白照。大約六、土歲,拖著姊姊的手,還拎著一個小書包。照片都發黃了,我也忘了在哪裏照的。但我依稀記得那已是我家搬出大埔後住在鑽石山的事了。那時應該剛升小學吧。小小的手緊緊扣著姊姊的手,可是一雙眼睛卻飛去老遠。這無意識流露出的神情,彷佛就是我跟我家人一直以來的關係─心連心,但卻不曾親過。 我小時候在家裏頭像半個啞巴,不說話,放學回家就做功課,然 後自顧自的看電視,自得其樂。母親曾擔心我有問題,把我帶去廟宇求神保佑,我因此也被迫喝下無數杯苦澀難當的香爐灰神水。可是神水喝了也不見得開口,仍然沉默如金,母親唯有暗擔心。我有三個姊姊,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家裏共有六個小孩子,再加上父親經營雜貨店和冰室,一天到晚人來人往,吱吱喳喳、鬧烘烘 ,像個遊樂暢居移氣,養移體,我不可能性格如此。至今我仍說不出原因,既不是跟家人吵架,也不是生悶氣,但回到家就自自然然閉起嘴巴,沒話說。我們會一起在雜貨店或冰室裏幫忙,大家分工合作,一家人很開 心,可是一整天下來,我跟他們說過的話加起來也不超過三十句。
那一年,我,二姊和三姊和小弟都念黃大仙小學。我跟二姊同念下午班,每天都由她帶我上學。我總是走在她前頭,看東看西、踢石 子、踢汽水蓋,越踢越遠,然後─次都給她在身後大喝:「榮仔,別 亂跑)給叫回去。放學時,她又會等我一起回家。兩姊弟從不交換校園趣史,或是在課堂上受了哪門子的氣,小小年紀已學會不嘮叨、不訴苦,而且做得如此徹底。完全不像現在。現在我回到家就像一頭學說話的鸚鵡,說個沒完沒了,而且愛置身熱鬧之中。有時候拍戲拍得累了,但回到家如果碰上姊姊和外甥女在座,我寧願犧牲兩個鐘頭的睡眠時間,也要跟她們瞎纏到底。唯恐她們一夜 之間變成啞巴,不再跟我說話。有時坐在那裏聽外甥女說話也覺得樂趣無窮,統統三歲至五歲,會嘆氣、含皺眉頭,用稚氣的聲音說:「唉,我好煩呀)我只能嘖嘖稱奇,像她們這種年紀,何來煩惱?!
我從來沒把屬於吃喝玩樂的歲月浪費掉。大概是有點小聰明吧,念書外,我的時間都放在運動場上。每個學期開始,差不多所有的興趣小組報名處皆收到劉德華的報名表格。書法、足球、籃球、排球、羽毛球、乒乓球、跳彈網、康樂棋、 橋牌、游泳、跳高、跳遠、競跑,以及所有田徑活動。除了上課,其餘時間皆通告密集。每天早上起床就開始恨太陽為什麼這麼早下山。上課聽書、下課搗蛋,功課交齊,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學生:不是最好,但也不是最差的,棄之可惜,教之勞氣,是數一數二最教老師 頭痛的學生。
念高中三那年,面臨選文、理科升班,每個同學都煩得滿臉瘡瘡 ,偏我一個早已心中有數。班主任把我明去討論:「劉德華,你打算選什麼科?文科吧,你的文學一向很不錯。」我搖頭,「我選理科。」班主任瞪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我理直氣壯回答:「我是中國人,中國人還怕學不好中文?反正可以選擇,為什麼不給自己機會多學一些不懂的科目?如果選了文科,將來我只懂文科 ,但如果現在選擇理科,將來除了理科外,我還懂文科的東西,平白多學一樣學問,有什麼損失呢?」 嘩啦嘩啦,理由一大堆,說得班主任啞口無言。結果我當然照本意選讀理科,還狠狠把老師的眼鏡都跌破了。
那一年高中四的終期試,我的物理科拿了全年級最高分數獎。這是自從我升中試拿狀元以來最威風的事了。我還記得升中試放榜那天,一早就回到學校等候派發成績單。信心是有的,卻萬萬沒想到自己竟考到一級的成績,是我那一年 那一屆的狀元學生。我拿著那張長長的成績單,欣喜若狂,在操場上揚了一個老大的圈。同學爭著搶去看,搶來搶去,得意忘形之際,終致樂極生悲。那張本來已傳閱得霉爛的成績單給五馬分屍,撕得稀巴爛。我站在一旁哭笑難分。立刻想到跑去教員室借膠紙設法補救,但貼補好的效果差強人意。
當我把它拿給父親看時,它像一張廢紙。父親拿在手裏直皺眉頭,翻了又翻,看了又看,「唔─」他一 臉狐疑,半晌終於忍不住問:「為什麼好好的一張成績單會變成這樣?」「同學傳看時不小心撕爛了。」「好好的傳著看為什麼會撕爛?」「他們搶來搶去玩。」父親的表情仍然是一副猶豫。我望進他眼裏去,突然之間閃過一個念頭,明白一切。 霍地,我整個人跳起來: 「什麼?!你懷疑我這張成績單是假的?)父親像被看破心事,滿臉尷尬。 我暴跳如雷。「我從來沒有懷疑你的讀書能力,況且念書考得好成績是應該的 。」
父親丟下這句話就走開。我懊惱得說不出話來。這算是什麼意思呢? 頓時我像給人潑了一盤冷水,悶悶不樂了好幾天。但我並沒有因此記恨父親。我跟他都是脾氣極臭,但又極快忘記不快的人,從來不記宿夜仇。況且畢竟年輕,可以把天下間的不愉快都一古腦兒丟棄,不玩白 不玩,暑假總不能白放!我把課本統統扔進衣櫃,翻出一件件汗衣,每天玩得像野孩子般才回家。
有一回玩得瘋了,竟想到要去偷摘隔壁種的石榴,那裏住了個潮 州籍的鐵匠,早出晚歸。我們這樣那樣的計劃好進和退的路線後,我拍拍胸口,無懼地說 「讓我去!你們替我把風) 我捲起衣袖,雙手一壓就爬上鐵匠家的屋頂。我躡手躡腳慢慢轉身,正準備從屋頂跳下後園之際,突然間「轟漏一聲巨響,我整個身子穿破屋頂跌下去,然後連人滾到一張鋼臺子前。我「哎喲」慘叫,大腿外側隨即一陣麻痹,我本能地伸手一按, 糟糕!一手部是血!我低頭再看,要命!傷口足見有半尺長,血流如注。同伴都嚇呆了,一張張臉,青轉紅,紅變白。我按著傷口,勉強撐起身子。朱強沖進鐵匠的浴室拿出一條毛巾,我搶過來抹淨地上的血跡。「趕快走)
他們幾個攙扶著我跑。我們一直跑了數條街才敢停下來歇息,但我已痛得冷汗直冒。我曲身坐在小巷裏,檢驗傷口,一低頭,即看到自己長滿肥肉的肚子,不禁暗罵:「活該!胖得像頭豬,難怪含踩爛人家的屋頂) 英雄氣短! 還以為自己懂輕功呢?可以飛檐走壁!結果我穿了一個月的長褲子,因為怕給父母看到腿上的傷痕而知道我的惡作劇。 時為大暑。本來應該穿短褲的季節,現在被迫天天穿長褲,熱得大腿兩側長滿熱痱,又痒又疼,非常受罪。 於是我發誓要學好功夫。整個夏天都在學李小龍耍雙節棍。我把家裏的塑膠椅拆去兩枝腳,用麻繩穿在一起就當雙節棍舞,前後左右亂舞,屢擊中後腦。如果某個暑假,你曾看到在鑽石山頭的小球場上,有四個高矮肥瘦的小子在舞雙節棍,那我告訴你,其中那個胖的就是區區在下了!(另一個會不會是周星馳?)
濃情愛不完
一場小風波終於過去。我和林安琪如常走在一起。早餐、運動、放學、看戲,不見得特別精採,但亦沒有因此而感到沉悶。
期間我開始迷上了話劇。高中四那年,我減少了運動,跑去三加「香港話劇團」,成為會員。我把大部分的時間放在編劇上,埋首寫了很多劇本,成績不賴,大多數的劇本也給學校的話劇團拿去採用了。這興趣整整維持了一年,熱情未減。安琪曾問我:「你將來要做什麼?」我毫不猶豫就回答:「成功的編劇。」我完全沒想過當時心裏小小的志願,竟影響了我的一生。
某天,余佬、李景生等人鬼鬼祟祟的圍在一塊,見我走過,笑吟吟地向我招手。我也笑吟吟的問:「搞什麼鬼?」余佬揚一揚手中的紙。「這是什麼?『香港小姐』三加表格嗎?」我打趣。「呸!你有資格嗎?」余佬敲我的腦袋。我一把搶過那張表格,原來是電視臺的藝員訓練班報名表格。「喂,湊熱鬧一起報名玩玩。」李景生、朱強在一旁興風作浪。「誰?誰在作這等明星夢?」我笑問。「喏,他)他們一起指著阿偉。阿偉漲紅一張臉,但沒有反辯什麼。「喂,給你也拿了一份,填好它也拿去投寄。」我聳聳肩,不置可否。反正湊著玩,因此沒有考慮太多的現實問題就填了。後來在報名章程上看到課程包括「編劇」一項,反而改變了抱著玩玩的心態,很想藉此機會受正統的編劇訓練。
我們一行七人特地跑去九龍公園拍了好些照片,都是擺好姿勢的那種,搔首弄姿,嘔心瀝血。大家都把自己當作了紅小生、名編劇,突然之間掉進繁華夢裏。兩個禮拜後,我、余佬、李景生意外地收到電視臺寄來的面試通知書。有人歡喜,有人愁。李景生還拿著通知書在阿偉面前揚來揚去,刺激他。余佬則在旁三心二意。「怎麼辦,怎麼辦?萬一真的給選去拍戲怎麼辦?」狀甚苦惱。我等早已笑得人仰馬翻。「有什麼怎麼辦?又用不著殺頭的)李景生臭他。但去到試場,面對千人大場面,情況又不同了。竟有點心怯。越是接近自己的號碼,越是戰戰兢兢。
「八十二號,劉德華。」終於喊到我的名字。打開房門,裏面是偌大的一間講室,四四方方,空空洞洞,中間擺著一張長方形的桌子,後面墻壁掛著一塊大黑板,上面密密麻麻寫了三、四十字的「臺詞」。我被吩咐走過去站在一個劃有「十」字記號的位置上,大約距離主考官的桌子兩公尺。我走不了幾步,即聽到一陣竊竊私語。坐在中間的主考官先開口:「劉先生,對不起,可以再從房門那邊走過來一次嗎?請留意自己的走路姿勢。」我服從的再走了一趟,但心裏充滿疑問。
「劉先生,請問你的職業?」另一個考官問。「學生。」我答。「打鐵學徒?」「不是,我是應屆的高中五畢業生。」「哦?」坐中間的主考官皺起眉頭。「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的走路姿勢像扛著一擔鐵,兩肩左搖右擺,非常難看。」唇上長著兩道胡子的主考官接著說。我的耳朵霎時熱辣辣,不知如何回答。事實上也並沒有人跟我討論過我的走路姿勢。我自覺走路跟乎常人沒有兩樣。主考官甲很客氣的說:「走路也是演技的一部分,如果你有留心身邊的人,你會發覺各類型的人有各類型的走路姿勢。劉先生,你的走路姿勢將會影響你的演藝事業。」「請再從頭走一遍試試看。」
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機會。雖然自己對訓練班並非抱極大期望,但既來到了,我定要全力以赴。我提一口氣,從大門口再重新走一遍過去。我儘量抑止兩肩的擺動,但走得極不自然。我站在那「十」字位子上,發覺自己手心竟全是汗。主考官甲點點頭。「比較好一點,但仍需改進,來,我們開始第一部分的考試,請依照黑板上的臺詞念一遍。」我抬頭,唉,原來還有更糟糕的!這黑板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但對於一個有輕微近視,嚴重散光的我來說,就似乎有點為難了!
我瞇起眼睛,勉強把臺詞在心裏念了一遍。「你有近視?」胡子主考官問。「有一點。」我答,「對不起,我忘了帶眼鏡。」其實眼鏡我是隨身帶了來,但自覺戴了眼鏡樣子怪怪的,所以沒說老實話。我朗聲念,那是一篇報告新聞形式的臺詞。按著各位主考官輪流問了我一些問題,都是「你為什麼三加訓練班?」「你喜歡什麼類型的電影,你最喜歡的人物」等等。整個面試大約半個鐘頭,比大部分的面試者較長。我一直注意到考官面前各放著一個小鈴子,有數次他們都幾乎把手指按在鈴子上,但略一躊躇,又松手了。我是余佬、李景生當中接受最長面試時間的一個。余佬進去三分鐘就給人「叮」了出來,我們後來替他取了個花名叫「三分訂叮∪」。
回去找把道些都跟安琪說了。彼此對這件事的態度都是「既來之,則安之」,不強求。一個禮拜後,我獲通知被錄取為第十屆藝員訓練班的學員。三人當中唯一的一個。訓練班一星期上五天,早上九點開始到下午五點鐘結束,為期一年,每三個月有一次考試,每次的考試都會把成績差的學員刪掉。課程包括演技訓練、編劇、攝影、燈光、現場控制、市場常識、中國戲曲、歐西粵語流行曲、中國舞、現代舞,頗為全面化。班上四十多人,平均年齡是二十歲,因為都這樣年輕,大家很快就混熟了。我最喜歡上的課程當然是編劇,每次都花很多工夫去做好功課。
第一學期的編劇科考試,題目是獨腳戲一則,規定學員自編自導自演一場五分鐘長的戲。我寫的那個劇本內容是描述一個小賊在搶東西時受了傷,他逃回家,如何為自己包紮傷口止血,突然間有人敲他家門,他慌忙放下手上的繃帶,如何逃跑。我自覺以一場獨腳戲去發揮,這是一個頂好的劇本了。一直以來我對自己在劇本上的創作都頗為自信,負責的導師也特別讚賞我這方面的天分。然而功課好並不代表就是乖學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重施念書時的頑皮本色。第一天上課,尊師見微知著,看出我們這班猴子定是頑皮難當,特地訂下規條:凡任何公眾物品遭受破壞、毀壞,所有學員均需共同負青賠償費用。言猶在耳,事情就發生了。
上舞蹈教室練舞,趁小休,大家推來推去的瞎玩。是梁家輝先發起的,他推吳家麗,吳家麗推薛彩霞,薛彩霞推我,但不知哪裏來的蠻力,她這一堆,我整個人撞向一列落地的排舞鏡子。「砰」一聲,碎片四濺,我首當其衝,背脊給一片大玻璃劃了一個大傷口。有人尖叫,有人馬上跑去導師那裏報告,也有人跑過來看我傷得如何。導師大興問罪之師:「劉德華,你老老實實告訴我,為什麼鏡子會碎得這麼爛?」「撞碎的。」我淡淡的說。「怎樣撞碎的?」「撞上去撞碎的。」我的廢話把他氣得豎眉瞪眼。結果每人科款七十元了事。而我得回一道深深的疤痕。我把傷口給安琪看,她不同情反笑:「滋事分子就是你這種人,活該)我看著安琪的一張笑臉,「你瘦了。」我道。她微笑看我,不怕肉麻的說:「想你想得茶飯不思。」「你會嗎,林安琪?你的排球比誰還重要。」她笑得鼻子也皺在一塊。
又是夏天,安琪的頭髮長長了許多。她穿一件白襯衫,牛仔褲,皮膚曬成棕色,長髮隨意披在腦後,戴一頂鴨舌帽,神氣得很。我們坐在她家的天臺上,緊緊靠在一起。飛機從上空飛過。安琪問得漫不經心。「我們會有將來嗎?」我腦際一片空白。轉過臉看她。她在哼一首電視劇的主題曲,葉麗儀的「上海灘」。浪奔,浪流,浪裏滔滔江水永不休。唱得慷慨激昂。我微微撇起嘴角,輕輕笑著。我想我剛才聽錯了。然而,我還是在這問題上想了一想。
將來?將來彷佛如眼前的天空,不著邊際,茫茫然。我已決定念完訓練班後,留在這圈子發展自己的事業,但這一步後的路,又已經不是我所能掌握的了。我跟安琪說:「給我們五年的時問好嗎?在這五年內,我專心我的工作,你專心念你的嬰兒護理,我會好好地賺錢,五年後,我們一起去日本旅行 ,好嗎?」 安琪抿嘴笑了笑。「我可以說不好嗎?」我伸出手,跟她勾手指頭。「一言為定)我們一起許下這個諾言。那天是一九八○年五月十四日。
訓練班的日子過得充實而快樂。我和梁家輝、潘宏彬成為好朋友。專門在上課時舉手發問一些與課程無關的問題,尖酸刻暴例如:「老師,為什麼你的頭不長頭髮?」我們戴墨鏡上課,老師問原因,我們異口同聲答道:「因為你的光頭太刺眼了。」氣得老師嘔血。課餘,我們會找一些課外課程充實自己,跑去尖沙咀的青年會練翻筋鬥,練粵劇遁手、身段、架式。因為訓練班裏的競爭也很大,每次考試也刪去不少學員,第三期的考試後,兩班只刪下二十人左右。我的成績一直在班裏領前,最棒的是編劇科,每次均拿甲等成績,有時,還會替同學做槍手,寫劇本交功課。雖然我的興趣一直在編劇上,但訓練班則較注重學員的幕前訓練,導師對我的評語是:正面小生人才。實習期間,我跟家輝本著「拚命三郎」的性格,得到最多的機會實習,通告差不多每天都有,古裝時裝,正派反派,唱歌跳舞,什麼都做,只差沒扮過女人!晚上放學後有空檔的話,又跑去夜總會給登臺的歌星伴舞;華爾滋、恰簽迪斯可,似懂非懂的都全部用上了,遇上唱古裝劇主題曲的,還替人家編舞呢!一天到晚,時間都排得滿滿的。
余佬、李景生和朱強他們每個月只能跟我聚個兩、三次,有幾次還是他們去夜總會捧我的場才見到面。可是安琪,我卻已經整整一個月沒見過她了。有數次她傳呼我,我匆匆的覆了電話,又匆匆地掛線,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情況。工作,休息,工作再工作,終於等到「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日子,我正計劃找節目,正好余佬、李景生、朱強、阿偉傳呼我約吃中飯,我連聲答應他們。我們約在「京香樓」吃京菜,剛坐下,我即想起安琪就住在「京香樓」的對面大廈。我提出把安琪也叫來吃飯,眾人無異議,推派我去打電話。
我打去她家,安琪來接聽。我告訴她大家都在「京香樓」吃飯,叫她也一起來。她在話筒那廂遲疑了好一陣子,問:「他們是誰?」「余佬、肥胡、李景生、阿偉,你都認識的。」那邊又沉默了。「喂,安琪?」「是,在。」「怎麼婆婆媽媽的?」「沒有婆婆媽媽,只是我不來吃飯了,我有點不舒服。」她淡淡的說,但任誰都聽得出她在找藉口。「為什麼?」我嚷,「我們這麼久沒見面了。」她又推說累。「我們改天再說,我會傳呼你。」我嘆口氣,女孩子真難明白,無端鬧起情緒來。余佬以專家口吻說:「沒什麼大不了,明天你再打個電話去就保證雨過天青)可是「明天」我又忙得把整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安琪在某個晚上傳呼我,她說她有話要跟我說。我們約了在她家的天臺見面。我收了工立即就走,臉上還塗著厚厚的化妝品。
她站在月光底下,愁眉深鎖。她轉過身來,眼角有淚痕。「你哭了,發生了什麼事?」我輕問。她伸手摸摸臉,平靜地說:「可以幫我做一個抉擇嗎?」「什麼抉擇?」她咬了咬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在你跟李景生兩人當中做一個選擇。」我笑了,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飛機在頭上掠過。我想我又聽錯了。我甩甩頭。但隨即又聽到安琪冷靜的聲音:「我不想傷害你跟景生,你們兩人都對我很好很好,可是我實在不懂得如何做出決定才能令大家都好過點。」我終於明白,錯愕得不能自己。我重重的揮拳打向空氣。想起那天我們在這裏許下的諾言,我不禁嘆氣。「謝謝你告訴我,安琪。」「對不起。」她低下頭說:「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好。」我苦笑道:「我明白事情不能勉強,而我所能做的是等候你的答案,你好好的考慮清楚再告訴我。」我無法大方得替她做出決定。兩天後,我有了明確的答案。她在電話裏直接跟我說:「我想做為一個丈夫,李景生會是個比較適合的人雪」我聽了,很覺得索然無味。既生瑜,又何生亮?我唯有再以苦笑去面對問題。能夠笑,還是好的。
我又投入日以繼夜的工作程序,半年實習期過後,我正式畢業。畢業典禮上,我獲頒發甲等成績證書。順理成章地,電視臺邀我簽藝員合約。父母當中,母親投反對票,父親則自由民主,跟我分析情況。他贊成我不妨一試。「年輕人,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他說。於是在八一年,我跟無線電視簽下一紙合約。我撥了電話給林安琪,把這個消息告訴她。我並不恨她,也沒有責怪任何一個人。我仍然視他倆為我的朋友。適當的時間、適當的人。李景生恰如其分地做到了。某年某月,傳來他倆的婚訊。我的心裏像打翻五味架。但又能怎樣?我在他倆結婚那天離開香港,啟程去新加坡登臺,這是早就安排好的工作,我說不出是恰巧還是有意避什麼?可是回港後,意外地聽到余佬說他們的婚期延後了。原因大家都不清楚,但一年後第二次傳來婚訊,不到幾天,又宣取消了。個中因由,大家不敢問也不明白。尤其是我,我有撥電話給安琪的衝動。八五年四月,我意想不到的又收到他們的請柬,上面寫著:李景生、林安琪,我倆情投意合,謹訂於一九八五年五月十五日,上午十時正,假香港大會堂婚姻註冊署舉行結婚典禮,誠邀各方好友前來分享我倆的喜悅。我拿著這張粉紅色的喜帖,鼻子不自覺地酸了起來。安琪沒有忘記我們之間的承諾。在她一而再地把婚期延遲,選擇了在一九八五年五月十五日結婚。剛好是整整的五年。我默默的深受感動。不管事實如何,我願意相信我和安琪的緣分至此時才淡出。一廂情願地相信。
那段虛度的歲月

在臺灣宣傳「新神雕俠侶」時,有一個影迷送了一套精裝的「神雕俠侶」原著給我。我趁宣傳空檔,隨意翻著看。這一翻,卻像翻倒了家裏的樟木箱,倒了一地最心愛的收藏物,不得不蹲下來逐一重溫。
拍攝「神雕俠侶」是我在TVB 裏過得最開心的一段日子。整整四、五個月裏,日以繼夜地跟同一班人軋戲,大家抱著同一的目標,彼此互助。我甚至愛上劇裏面一個角色。小龍女、周伯通、東邪西毒、郭襄、黃蓉、陸無雙、公孫綠萼,甚至李莫愁和金輪法王。這樣的選角,我覺得不是絕後,但也至少是空前。如果硬要說,那恐怕只有對自己的「楊過」造型感到沒信心。大家也一度對我的外型和演技產生懷疑。監製簫笙是最擔心的一個。他把我抓到他辦公室內,談了一個小時的話。「我看了你演的『獵鷹』,很不錯,的確是一個正面的小生人才,但你有信心再擔一部劇的主角嗎?那是『神雕俠侶』。」「有。」我自信地道。「獵鷹」是我第一部從民初裝轉時裝的電規劇,李添勝監製。「添哥曾跟我說你是個人才,但採用你仍然不乏帶一點冒險,我們擔心觀眾不能接受你的古裝扮相。」我於是三試造型,三試鏡。簫笙更想出試探觀眾反應的方法。他們安排我擔任一九八四年香港小姐的歌舞表演嘉賓,同場演出的有蔣麗萍。這是我第一次錄音以及第一次公開表演唱歌。蕭笙他們一幹人都坐在現場觀眾席上聽反應。「不錯」、「滿好」、「俊俏」就是他們得到的評語。「楊過」一角於是敲定由我飾演。我也因此再重看「神雕俠侶」這套武俠小說。當見到陳玉蓮「小龍女」的造型時,我覺得沒有人再比她更像我心目中清麗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姑」。臺下的陳玉蓮也很漂亮,但那種漂亮是屬於鄉土氣息的,不施脂粉,濃眉大眼,略厚的唇。我喜歡看她笑,有種與世無爭的態度。
可是當年的陳玉蓮並不愛笑。拍片空檔,她會勤力地練武功,影棚內常見刀光劍影,隨時皆可見小龍女跟李莫愁大展身手。我得承認我常有運氣跟一大班演技派的演員合作,獲益良多。「獵鷹」時有葉德嫻、劉紹銘、秦沛、陳敏兒、劉江等,到了「神雕俠侶」,再次碰上更多的好演員,曾江、秦煌、呂有慧、歐陽佩珊……等等。還有較早期拍「花艇小英雄」認識的廖偉雄和董瑋。前者讓我在喜劇發揮方面得到很大的啟示,後者則教曉我許多古裝片上的武術動作。「神雕俠侶」後,我面對一個重大的轉捩點。公司開拍「鹿鼎記」,韋小寶這個角色,我是其中的一個人雪某天某地某人召見我:「公司想力捧幾個小生,你是其中一個,因此希望能提前跟你續約,這裏是一份五年約合約,你看看有沒有問題?」有,當然有問題,大大的問題。五年,五年並不是一個短日子。我不想在這遙不可及的將來訂下任何承諾。我要求公司將年期縮短才予考慮。但公司態度強硬,並無這個打算。兩方面都沒有讓步之意。或許我真的有點藝術家的脾氣吧,不喜歡被束縛,更不想凡事為名為利。我不想因為錢、因為名而強迫自己做一些不願意的事情。當然這灑脫的背後得付出一點點代價。
「鹿鼎記」開拍,公司正式對外公佈飾演韋小寶的是梁朝偉,劉德華飾演康熙。既然決定了自己要走的路,我樂於接受這個現實。除了「鹿鼎記」外,公司就沒有再給我任何劇集的通告。突然之間,我變得很空閒。我於是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鑽研「康熙」的演出上。我跑到圖書館,借閱了所有有關康熙傳的書籍和大批的近代史記,細心三考他的起居飲食、生活習慣以及心路歷程。我找到許多新鮮有趣的資料。以往電視上的皇帝,隻手總是平放在龍座,英姿颯颯,但我讀到的資料是皇帝從來都是雙手一前一後擺放在椅把上,並非平放。而宦官身上掛著的玉珠鏈,其長短就代表了本身的官位高低。我還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狠狠的把清朝的封號職銜背得滾瓜爛熟。又去問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前輩,那年代的種種花絮。平常有事無事也鬧著玩,「朕」喜歡這,「朕」喜歡那。沒人捧我,我自己把自己捧得高高的,不亦樂乎。劇集播放後,證明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大家都記得康熙這個小皇帝。我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在這仗上蠃了 TVB。雖然我知道這下子更難把合約的問題解決,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在這段日子裏得到許多。我買了自己的第一間房子。從裝修、油漆、家具、到陽臺的布置,都是我一手包辦。就連魚池上的一座假山也是自己動手搭建的。整間新房子落成,我才花了十一萬塊港幣,不禁要為自己的精打細算和手藝喝采!一九八五年十一月,TVB 正式把我調離話劇班。對於這個安排,我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當通告發出後,很有點「逆來順受」的感覺。我被派去一些綜合性節目裏擔任「活力之星」。一九八六年九月,我正式被公司雪藏。就在這同時,我跟嘉禾電影公司簽了兩年的電影合約,同年十月開始生效。整個八六年,我可以說是虛度了。舊約未完結,新約又未開始,「收入」與「支出」成了問題。一直以來,無線的薪水我都悉數交給父親,我自己花的是拍電影、登臺的外快,前陣子買房子又花了一大筆,現在每個月仍然要繳房屋款,入不敷出是遲早的事。那年碰巧譚詠麟開演唱會,我反正閒著沒事,口袋裏又沒有半毛錢,於是就上「特高」幫忙劃演唱會的票,每天向張國忠拿二百塊的車馬費。也許在別人眼中我是英雄落難,但我從來不覺得。求仁得仁,得到了一些必定又失去了一些,我永遠看得開這點。
操場上的白衣女孩
每天都有一班女生在操場上練排球。她是其中一個。我第一次留意她是因為她一身蜜桃色的皮膚。白色的汗衣和白色的短褲。有一雙修長的腿。
我問余佬:「她是誰?」余佬東張西望:「誰是誰?」我指著操場:「那個長頭髮穿白色汗衣的女孩子。」余佬瞇起眼睛看了一會,告訴我:「名字不清楚,但知道她有個綽號叫『女飛魚』,是校內游泳隊四個仰泳代表之一。」我「哦」了一聲。原來我跟她早已碰過面,我記起了,在學校的級際游泳比賽會上,但那天她戴了個潛水鏡,身上披大毛巾,我們打了個照面,印象模糊。
我並沒有因此而走去操場上認識她。但有時早上到學校後,會不自覺地走去操場兜一個圈,看看她。每次都很容易的就能把她找著,因為那班女生中,她的頭髮最長。後來,我打聽到她的名字叫林安琪,跟我念同一年級,喜歡運動,功課不差。但是我始終沒有走近她身邊,好好的將她看清楚。我有時會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碰見她,她每次都跟一大群同學走在一塊,笑得很開心,毫不掩飾真情。余佬老愛在這時候用手肘大力撞我,鬼鬼祟祟地在人家背後「喂喂」。有次給她聽到了,她回過頭來朝我們友善的笑了笑。這還是我第一次站得這麼近看她。她並不是那種精雕細琢,看了教你屏息的女孩子,但她有一張教人難忘的臉孔。眼睛黑白分明;眉毛纖合度;鼻尖上有幾顆小雀斑;嘴唇微翹,笑起來露出一顆小犬齒;皮膚是蜜糖色,頭髮黑得發亮。林安琪並不予人十分漂亮的感覺,但很健康,很神氣。
然而年輕人要兼顧的事情實在太多!我忙著搗蛋,忙著運動,並沒有剩下太多的時間,可以讓我放一顆心在林安琪身上。我把吃飯的時間用來念書,把應該念書的時間用來玩,樂此不疲。學期終,我在日記上寫下過去一年的總結:
一、拿了五面銅牌,兩面銀牌,兩面金牌。
二、因逃學被記了一個小缺點。
三、被英文老師罰抄「我上課要安靜」五十次。
四、跟余佬打了兩次架,兩敗俱傷。
五、替同學剪頭髮,五毛錢一次,總共賺了五塊錢零用。
六、公開聲稱國文老師的花名為「聶龜」(他姓聶),後又因上課時向他請示甲骨文的「龜」字如何寫法,得罪在先,惱羞成怒在後,終被重重罰抄甲骨文「龜」字一萬次。
七、余佬借去我一塊錢未還。
八、我向二姊借了一塊錢,待清。
九、英文成績優異,順利升班。
我想了一想,在第十項上寫下「林安琪」三個字。
開學第一天,林安琪跟我踏進同一間教室。余佬來不及地向我擠眉弄眼。我們竟被編排在同一班。更巧的是她被編排坐在我前面的一個位子。余佬跟我坐在一塊,林安琪身邊則是一個叫李萍的女孩子,她們以前念同一班,因此分外投契。上第一節課時,林安琪轉身向我借尺。用完後,她回過頭來還給 我。「謝謝。」 她說,笑了一笑。她是一個爽朗的女孩,愛笑,笑聲像鈴一般清脆,不拘小節。有時候笑起來鼻子皺在一塊,有如一個小男孩。我喜歡跟她在一起的感覺,很舒服,可以隨意地談話。她沒有一般女孩子的忸怩,這是她性格上可愛的地方。
我和林安琪都是愛運動的人,瘋狂地把課餘的時間都奉獻給這門學問上,毫無怨言。我們分別是男、女排球隊的代表,同屬甲隊,余佬則是乙隊,甲隊負責教導乙隊球技,一星期三節課,而甲隊本身每星期也需練習三至四堂。因此我跟林安琪每天放學後都有見面的機會。她仍然是白色的汗衣,白色的短褲。有時候她會把頭髮編成一條粗辮子擱在胸前,打扮得土土的,另有一種味道。冬天地會穿紅色。一身紅,像小火焰。我還是喜歡她穿白色,清清爽爽,像小男孩,可以隨時拍打她的頭,跟她開玩笑稱兄道弟。
就是這樣我和林安琪很自然地走在一塊。每天早上我會去她家的樓下接她,然後步行到學校吃早餐。中間兩節小休,我們各自和自己的朋友玩。放學又一起去參加課外活動,偶爾會看看褲袋裏有沒有多餘的零用,跟她去看一場電影。但大多數的時間都耗在學校裏,禮拜天我們會相約同學到學校打排球,開開心心又一天。我們都沒有刻意去討好對方,或者刻意地去想了解對方的一切。我和安琪的感情像「生活」,但又比生活多了一點愛情。
她生日那天,我送了一條鏈子給她,鏈子上吊著一小顆心型的水晶墜。我約了余佬一起跟她慶祝生日,她自己後來也拖了李萍來,一共四人,跑去一間小餐廳吃西餐。我沒有買生日蛋糕,就把餐桌上的洋燭臺湊近她眼前,當作生日蛋糕。「許個願。」我跟她說。她抿嘴笑了笑,很認真地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許了個願。我沒有問她許了什麼願,倒是她先告訴我:「我希望能在今年的排球比賽中得大獎。」這就是她的生日願望。我聽了,裝出失落的表情:「我還以為你的願望與我有關。」大家都知道我在說笑,唯見李萍這時候擺出個替我不值的姿態,弄得氣氛氐僵僵的。我留意到安琪臉上掠過一絲不悅,但很快的又回復笑意。余佬帶頭搞氣氛,大家又嘻嘻哈哈笑了。
我送安琪回家的時候,裝作不經意地問:「開心嗎?」「開心。」她簡單地回答,撥一撥頸上的水晶鏈墜,「我喜歡這個。」她說,微微側著頭,帶笑看我。我牽起她的手,拍拍,「喜歡就行了。」我說,口吻像個小小大男人。我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一直沒有說太多的話,我發覺只有在操場上我們才有說不完的話題。我有點不放心,又神經質地問了一遍:「你開心嗎?」她沒有立刻回答我,仔細地想了想,才說:「李萍告訴我!她很喜歡你。」我「嚇」得張大嘴巴。
安琪停下腳來,退後一步,臉上帶淡淡的笑,釋然平靜地說:「我想讓我們暫時分開一下會比較好一點。」我揮揮手。「你把事情複雜化了。」「李萍也許比我更適合你,她比找更細心。」我哭笑不得。「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說法。」我說。「至少她會在生日那天許個與你有關的生日願望。」安琪半帶真半帶假地說。我笑了,「我沒聽過一個比這更不像理由的理由。」「我應該對你公平一點,給你個機會,也給李萍個機會,說不定你跟她相處了,會發覺她比我更適合你。」「我根本不會喜歡李萍。」
我提高聲音說,為之氣結,忽然想學那些肥皂劇裏的對白念:「她根本不是我的那杯茶)但最後還是忍了下來,沒說出口。安琪固執地說:「李萍是我的好同學好朋友。」我垂頭喪氣,我知道我無法改變林安琪的想法。「好的,好的。」我投降,「明天開始我會照你的意思去跟李萍培養培養感情。」我抬起頭來,這才發覺安琪已走在我前頭。我像傻子般追上去,重新把她的手牽起來。我們相視一笑。我想大家都認為自己已把事情處理得很妥當了,雖然一個故作大方,一個故作輕鬆,但都算了吧,還能要求些什麼呢?我這樣想。安琪明顯地跟我疏遠了。雖然後來她很清楚的知道:我根本不會喜歡李萍。但她還是很決絕地跟我分開了。安琪是一個對朋友很善良的人(對我例外),她不想教李萍難下臺。我依然每天早上見到她在操場練習排球。她碰見我,依然會跟我笑。冬天來了,她換上紅色球衣,把頭髮剪短並且燙了。余佬把我拉到一旁,怪裏怪氣的問:「這是誰?這是林安琪嗎?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我忍俊不磚他繼續刻薄:「把她放在『屈臣氏』擺,人家會以為那是椰菜娃娃。」「要不要我再說些話附和你?」我白他一眼,他這才噤聲。
我們約好一大班同學放學去九龍仔公園踢足球。男男女女總共二十多人,浩浩盪盪。我跟余佬都是負責守龍門的,下半場他守陣,我退到一旁看。余佬的技術說壞不壞,但說好又似乎未到家,我蹲在石梯子上喊得喉嚨都破了,他還是讓球一個個滾進龍門。我氣得跺腳!我想我一定叫得像頭怪物,以致球場上至少有五個人向我望過來其中有一個是張家盈。我一眼就把她認出來。學校裏實在沒有一個女生比她更漂亮。瓜子臉,明眸皓齒,兩片嘴唇薄薄,似笑非笑。我走過去跟她打招呼。「你也喜砍足球?」她搖搖頭,「我跟美寶來湊熱鬧。」她指一指身邊的女同學。「我對運動一竅不通。」她說。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心想。我照樣可以找話題跟她滔滔的說個不停。於是我們坐在熱熱鬧鬧的球場上談瓊瑤、談三毛、談嚴沁、張愛玲、金庸和古龍。我留意到張家盈的瞳孔一直張大、張大。我心裏暗笑。
沒想到我還滿腹經綸吧?!哈哈!我們說起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我不喜歡范柳原和白流蘇,一個假情,一個假義,眉來眼去沒有一點真心。」「但我喜歡這篇小說的情懷。」「我因此而愛上淺水灣酒店。」「我希望有機會去那裏走一趟。」「但聽說快要拆掉了。」「是嗎?多可惜。」「我一定要去那間有吊扇的咖啡室坐坐……」從「傾城之戀」又說到金庸的「神雕俠侶」,但那已是翌日我們吃早餐的話題了。我不否認張家盈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女孩子。她跟林安琪完全不一樣。安琪屬於陽光,燦爛明麗,她卻寧靜如夜裏的月。我喜歡早上跟家盈在一起,她的頭髮總帶一種青草的味道。酸酸甜甜,帶給我一種不實際的感覺。
冬去。春至。我報名三加學校的話劇團。第一出三與的話劇是曹禺的「雷雨」。我沒有在幕前演出,因為我比較喜歡編劇、策劃這等幕後工作,它們給我的滿足感比幕前更具吸引力。飾演白露露的是林安琪。導師認為她的一張臉夠特別,可塑性高,可熱情、可冷艷,灑脫中又帶點潑辣,只是膚色比劇中的造型略黑,但可以化妝補救。最初的一個禮拜,我們每天都開會、排練,放了學就自動自覺跑去禮堂集合,大家席地而坐,大發議論。張家盈有時會留在圖書館等我一起放學。其實在有意無意間,我並不想安琪知道我跟家盈的事,真正的原因,我也說不出所以來。可能我比較自私,不想向任何一方做出解釋。
話劇順利上演,同學們的反應不錯。大家一聽到雷聲作響,臺上演員猛叫:「天啊)的時候,總不可思議地轟笑起來。我一直站在後臺,緊張到手心冒汗。直到謝幕,我才略為寬容,我瞥到家盈在臺下跟我做了個勝利的手勢。我對她報以一笑。沒想到林安琪竟把這幕看在眼裏。她回到後臺,妝也沒下就走到我跟前來。我正在低頭收拾劇本。冷不防面前突然拋下一條鏈子。「我不要了!還給你)她狠狠地說。我抬頭,呆了。安琪拎起衣服,跑出後臺。我追上去。把她拉到禮堂後的樓梯間。她一雙眼睛都紅了。我越發不曉得該說什麼好 我們就這樣站了很久。
最後我說了:「安琪,對不起。」她眼睛眨了眨,眼淚就掉下來。「我對你感到失望。」她說。沒等我說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