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是《海子傳》作者余徐剛,歡迎多加交流,我的書已經重新修訂,共增刪了8萬文字,不久後便推出,還有60多幅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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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ail protected]1989年3月26日下午。
華北平原的春天還沒有開始,萬物在陽光的照耀中開始著萌動的躍躍欲試。
山海關至龍家營的一段慢行鐵軌旁。
除了偶爾的幾輛火車傳出的汽笛聲,一切都那麽靜寂。在這個人迹罕至的地方,偶爾的一陣汽笛聲在空曠的原野上空回蕩許久,這使得原本沈寂的大地更加孤獨。
白天的孤獨是另人生畏的獅子。
如同汽笛聲的回蕩而難以消逝的過程。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年輕小夥子背著一個小挎包也沿著這段鐵路上下徘徊、逗留了許久,他抱著《聖經》朗誦詩篇:
耶和華啊,求你不要在怒中責備我,
不要在烈怒中懲罰我。
因爲你的箭射入我身,
你的手壓住我。
因你的惱怒,我的肉無一完全;
因我的罪過,我的骨頭也不安寧。
我的罪孽高過我的頭,
如同重擔叫我擔當不起。
因我的愚昧,
我的傷發臭流膿。
我疼痛,大大拳曲,
終日哀痛。
我滿腰是火,
我的肉無一安全。
我被壓傷,身體疲倦,
因心裏不安,我就唉哼。
主啊,我的心願都在你面前,
我的歎息不向你隱瞞。
我心跳動,我力衰微,
連我眼中的光也沒有了。
我的良朋密友,因我的災病都躲在旁邊站著;
我的親戚本家也遠遠地站立。
……
我幾乎跌倒,
我的痛苦常在我面前。
……
以惡報善的與我作對,
因我是追求良善。
……
這個下午除了朗誦,除了思索,除了質問,除了向胃裏進駕兩瓣橘子,他把心撕裂成兩半。一半是對土地的眷顧,一半是對上天的哀歎!
這一切都在思想的靈魂深處進行。
一切都那麽淡然。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夕陽從天邊漸漸隱退。當紅日最終跌進谷地,也就在那短短的一刹那,也許只有幾秒種,他的神情突然變得焦急起來,迅速地拿起一支短鉛筆頭想書寫些文字。他翻遍了書包,竟然沒有找到一張白紙,按理說,他可以把字寫在隨身攜帶的書本上,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他是個惜書如命的人。他張望四周,終於在一面牆壁上看到一張海報,他輕輕地撕下一角紙片,放在膝蓋上撫平。
思考和回憶。酸楚的淚灑滿紙片,“我叫查海生,我是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的教師,我的自殺和任何人沒有關係,我以前的遺書全部算數,我的詩稿仍請交給《十月》的駱一禾。”寫完這一行話,他向著遙遠的南方,淚水在守望中迷糊了家鄉和兒時的記憶。
但是,“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做完這些,他把隨身攜帶的四本書《聖經》、梭羅的《瓦爾登湖》、海涯達爾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說選》擺到一邊,剩下的兩個橘子滾向。
身子臥於鐵軌,腰部緊挨軌道。
等待。
等待,
等待……
仿佛等待來世的降臨,時間漫長又局促。
一列貨車呼嘯而來,他的身子被冰冷的鐵軌分爲兩半。這是物理意義上的幾簡單一瞬間,這個年輕人完成了生與死的精彩一幕。
這個年輕人便是詩人海子,這一年,他25歲。
1989年3月26日,這一天被刻在時光川流不息的永恒座標之上。
若干年後,我們在恍惚與困惑和不解中格外懂得了珍惜:失去了海子,人類便失去一位天才;失去海子,我們失去理想的精神家園;失去海子,詩歌王國裏失去了永久的回聲。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春天裏,海子死了,海子以他不朽的詩篇將長存於人們的記憶中。
春天裏,十個海子復活,他們從受難的十字架上將神的預言解密於人間。
第1章 皖江士風———《給安慶》
五歲的黎明
五歲的馬
你面朝江水
坐下。
四處漂泊
向不諳世事的少女
向安慶城中心神不定的姨妹
打聽你。談論你
可能是妹妹
也可能是姐姐
可能是姻緣
也可能是友情。
——引自《給安慶》
安慶山翠水輝,人傑地靈,自清康熙六年(1667年),“江南分省”設立安徽省,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安徽布政使司,由江甯移治安慶府,至抗戰前,安慶一直是安徽省省會。
安慶是皖江文化的重要發源地之一。京劇號稱中國的“國粹”,爲中華第一大劇,它卻是由安慶的程長庚、郝天秀等一批優秀的民間藝人發揚光大的。
安慶又是近代工業文明和現代文化思想的發源地之一。
由清廷重臣李鴻章支援創辦的安慶軍械所,網路了華蘅芳、容閎、徐壽等當時一大批留洋科技精英。中國第一台蒸汽機、第一台木殼蒸汽輪船、第一台電話機均誕生於此。
西學東漸。西方近代啓蒙思想也較早地傳入江城安慶。
義旗疊舉,先驅輩出。出現了冒死裹炸藥包刺殺清廷達官要人的安慶人吳越、革命志士徐錫麟、熊成基……
安慶是美學、文學大師的搖籃,方東美、朱光潛、宗白華、鄧以蟄、蘇雪林、朱湘等人或出生於此,或與此有著千絲萬縷的不解之緣。
新文化運動的傳播者,安慶懷甯人陳獨秀,以一腔熱血立足於北大,他創辦的《新青年》雜誌,奠定了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的根基,由此引來社會變革的潮流銳不可當。
六十多年後,一顆名叫海子的彗星降臨陳獨秀的故鄉,他將東方詩壇點亮:海子復活了一個時代的詩歌寫作;他的出現使中國文學史第一次有了純粹意義的現代詩歌;他以年輕的生命譜寫出生命與詩歌的讚歌,這種讚歌引發的思考經久不息,轟轟烈烈;他將中國鄉土文化和市井文化、東方傳統悠久的文化和西方哲理奧深的文化有機地結合,創造性地釀造出屬於時代的詩歌美酒;他拔高了中國新詩的火焰;千千萬萬的人自發跑到海子的家鄉安徽安慶懷甯縣高河鎮查灣村祭奠,他們飽含深情的淚水站在他的墓前集體朗誦關於“麥子”的詩篇;他使人們普遍找到了闊別已久的精神家園;他使上帝聆聽聲響;他使大地微微顫抖,甚而有人建議將他的逝世紀念日定爲中國的詩人節,這些都足可以見證海子的魅力非同一般。
這就是安慶,她孕育了壯烈、神奇與不朽。
一 我的母親是血淚
你迎面走來
冰消雪融
你迎面走來
大地微微顫慄
大地微微顫慄
曾經飽經憂患
在這個節日裏
你爲什麽更加惆悵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酒杯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新娘
夜花是我包容新娘
的彩色屋頂
白雪抱你遠去
全憑風聲默默流逝
春天啊
春天是我的品質
——引自《春天》
1964年農曆二月十二日(西曆3月25日)中午,人們吃過午飯。安徽省安慶市懷甯縣高河鎮查家灣查振全查裁縫家傳出了一陣清脆嘹亮的嬰兒啼哭聲。當接生婆拍打著男嬰的屁股,向門外等著看熱鬧的人群道喜時,村上的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們終於舒了一口氣,臨盆的是男孩還是女孩?他們的猜測隨著分娩的結束有了確切的答案。顯然,這些老少爺們更是關注男孩子。在中國的鄉村,男孩是傳宗接代、延續香火的命脈,重男輕女的習俗由來已久。
這個被村裏老少爺們關注的男嬰便是後來名噪一時的詩人海子!
男嬰誕生的哭啼聲迅速傳遞至查家灣的每一個角落,這給了初春時節仍在寒意中的查家灣村增添了一縷新生的陽光。
倍覺溫暖的還是查裁縫。而立之年的他,在養育子女方面已受過兩次重大的挫折,他內心的隱痛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
爲了家庭,爲了繁衍的生生不息,查振全和妻子操采菊強咽著幾年來的苦水。這苦水裏滲透了艱辛與無奈甚至是絕望。
解放前,操采菊的父親——操禮章先生是懷甯縣出了名的鄉紳。操禮章經營糧米生意,由於經營有方,質量上乘,信譽度高,加上他樂善好施,操禮章的鋪子分別在省城安慶市和懷寧縣立下了根基。
操采菊在家排行老小,她上面有一個哥哥。操禮章重視士風,他的兒子操樂瑞和女兒操采菊到了一定的年齡均進了私塾就讀。就這樣,操采菊在私塾讀了兩年,直到解放。
解放後,操采菊又在改制的公辦的小學讀了5年書。天生的聰穎加上勤奮的努力,出色成績正爲她將來想要從事一名人民教師而做步步鋪墊。土地改革時,她的父親操禮章被作爲地主兼資本家打倒,操采菊和哥哥的學業就此停止
無情的生活可以摧毀一個人對物質的追求,但不能扼殺人們對未來美好人生的幻夢。一心想做教師的操采菊沒有放棄對理想的追求。解放初期,百廢振興,縣上初等教育師資力量嚴重缺乏,教育部門準備招考一批人員充實,但初等師範學校規定所有被招人員必須具備高小畢業的文憑。 操采菊因輟學,沒有拿到高小文憑,加上她的家庭成分不好,她的教師夢想遂被破滅。
幻夢就像肥皂泡一樣,美麗的光環可能會隨時消失。
自從父親被打倒後,厄運不斷,家裏被抄、妻離子散、連最基本的生計也難維持,原本幸福完整的家搖搖欲墜。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十七歲的操采菊也該到了出嫁的年齡。可是像她這樣家庭出身不好的女子,誰又敢娶地主的女兒呢?村裏的小夥子都望而生畏。
但美麗聰穎的操采菊終引起了鄰村一位小夥子的注意。這個小夥子名叫查振全,有著裁縫的手藝。
查振全念過兩年私塾。眼光較長遠,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和那個落後的村子,也只有他有衝破世俗敢娶操采菊的想法和膽量。查振全的遠見卓識卻沒有得到操禮章的讚賞,他甚至極力反對這門婚事。
無奈之下,查振全的母親只好親自去操禮章的家,向操禮章撒了個謊:我兒子加入了“工會”組織,是個名副其實的“正式工”。
作爲一個商人,操禮章明白“正式工”和一個貧雇農家庭出生的人在這一特殊社會境況中的地位:他至少能使我的女兒衣食無憂。
操禮章勉強答應了這門婚事。17歲的操采菊嫁給了比她大3歲的查振全。
婚後小兩口暫時沈寂在未來的憧憬中。但是那些好事之徒再一次將操采菊寧靜的生活擾亂。
查灣村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爲了生存,查振全只好帶著操采菊背井離鄉,來到地處皖南山區的安徽省祁門縣。祁門縣屬於徽州地區,這裏民風淳樸,具有得天獨厚的地利氣候,是他們結束漂泊暫時安頓生活的最佳選擇場所。早在唐宋時期,就有不少行俠丈客、文人雅士在兵敗之後或仕途遭挫折後將徽州作爲他們的歸隱之地。
在祁門,查振全憑著縫紉手藝進入了一家裁縫廠做了工人。操采菊則進了茶廠做了一名揀茶工。不久後,兩人都加入了工會組織,成爲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工人階級的一部分。
操采菊有文化,來自黃梅戲的故鄉,而且嗓子也不錯,順理成章地成爲了茶廠組織的業餘文藝演出中的骨幹分子。
在茶廠,操采菊是出了名的“百靈鳥”,文藝匯演中常折桂冠,縣裏的大匯演也力登榜首。她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殊榮,心靈的憂傷暫時擱淺在這一灣淺淺的海峽岸邊。
1957年,在他們擁有了第一個女兒的時候,本身並無育兒經驗的他們成天要爲最基本的溫飽問題勞苦奔波,女兒不能被悉心照料。長而久之,幼小的孩子身上出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症狀。當地的醫生也不能說出個所以然,儘管這個孩子被打了許多針,吃了不少藥,她的身體還是每況愈下,不見任何好轉。
兩歲的時候,可憐的孩子終於被上帝招回。
她像一顆流星,命運只把她暫時託付給了查裁縫夫婦。痛苦的是年輕的查裁縫夫婦,兩年的柔情呵護讓他們對這個孩子的感情難以割捨。
鄰居老人將這具可憐的病屍簡單地包裹了一番,用筐子送到村外的一座土山坡,做了草草的掩埋。
在當地農村,人們把這種太早夭折的孩子稱爲“花生鬼”,他(她)偶然來到人間,給人間帶來苦難與不幸,他(她)的出現只是曇花一現,最終歸於土地。
也許,這個孩子的靈魂不屬於查裁縫夫婦。現實生活的窘時時打擊著年輕的他們。
“大躍進”和“浮誇風”之後,中國的經濟和生産幾乎陷入了癱瘓的邊緣。天災人禍往往是相伴而行,操采菊的父母親在三年自然災害中相繼餓死。在餓死之前,操禮章曾經上街搶飯吃,可憐一個具有紳士風度的人竟淪落到如此地步。
胃的問題纏繞了中國農民幾千年。農民生於土地、成長土地、依靠大地、死於土地。這是一個輪回的過程,土地是他們生生不息的根據。
死於土地,是上蒼賜予農民的理想歸宿,但因勞作而餓死於土地卻是上帝對人蒼最大的諷刺。
父母親死後,這個世界上與操采菊存有真正意義上的血緣關係只有她的哥哥——操樂瑞。此時的操樂瑞卻疲於奔命,也是爲了“胃”。
有一階段,他去了江西給人家抄寫標語、撰寫演講稿混口飯吃。大都時間只能挖野菜、草莖充饑度日。像他這樣一個“地主兼資本家”的兒子,到了窮困潦倒的地步,即使有滿腹經綸又能被被哪家黃花閨女看中?人的第一需求——最簡單物質生存都滿足不了,其他的想法還會有多大的空間容存意義?
在祁門呆了幾年後,他們漸漸與這裏相溶。劉少奇搞“三字一包”後,查振全的母親強烈要求他們從祁門“撤軍”,原因是分田政策規定按戶頭上的人口數分田畝數,兒子和兒媳婦的歸來意味著他們一家可以多分兩個人的田。土地分到戶在幾代貧雇農——查家人的眼中是多麽榮耀的一件事。農民根存與土地,擁有自己的土地是他們世代的夢想。
查振全的母親要他們回來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她當中隊長的二兒子想把家裏兩間房子賣掉,老母親爲自己日後的安生立命之處發愁,不得已強迫大兒子放棄祁門的工作,讓他回來支撐苟延殘喘的家。
長兄如父。查振全只得委曲求全,他先回家,留著妻子一人在祁門孤軍奮戰。一個弱女子那能背棄僅存的人間親情而獨自漂泊在外呢?再苦再累,她也想要回到丈夫的身邊。
操采菊思念夫君、思念家鄉的情緒與日俱增。她把自己回家的想法向廠裏做了彙報,廠方硬是沒有答應。不久後,操采菊的哥哥操樂瑞奉妹夫之命來到祁門的茶廠,他們兄妹商計著半夜趁夜色逃出茶廠,結果是他們的運氣糟到了極點——被人盯梢發現。
操采菊被抓到山上勞動,操樂瑞被送到勞改隊進行勞動教養。
操采菊放下山後,她的哥哥已經被勞改隊的人打成重傷——脾臟被踢壞,不久後也被釋放。
查家一窮二白,哪有錢爲大舅子治病?
操樂瑞在病痛中熬完了人生的最後一段歷程。
天若有情天亦有眼,沒有誰更能比操采菊體味到“家破人亡”的含義了。至此,操家只剩下操采菊一個人苟且存活人間,但這種“生”確實不如“死”。操采菊精神接近崩潰的邊緣。
她以頭搶地、她捶打自己的心臟質問上帝、她跑到河邊默默無語,淚水和河水一起奔向遠方、她跪求上蒼“我死去”……
那些日子裏,精神恍惚的操采菊站在水稻田裏,任憑螞蝗吸食自己體內的鮮血,淚水忍不住隨著痛苦的碎片噴湧而出,脆弱的靈魂和現實世界時常發生著垂直抗衡。
這個短命的極賦才華的哥哥和兒子海子在操采菊的心中佔有同等地位,在操采菊的看來,海子是冥承了他的舅舅的天分。後來的日子裏,母親總是和兒子提起自己家裏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血淚史,以至於海子想爲母親的家史立傳,可惜,天才的海子最終沒有完成自己的夙願。
在操采菊的看來,她的哥哥操樂瑞是爲她這個親生妹妹而死,他死的冤屈。她回家的願望是以哥哥的死爲代價換回的。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這種封建落後的觀念延續了幾千年,它是中華民族傳統觀念中的一種,這種觀念在普通百姓的心裏根深蒂固。
查振全夫婦也不例外,他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有一個孩子誕生在他們家,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孩子。這樣可以慰藉病重中的老人,孩子就是福氣的象徵,孩子降臨的“喜氣”可以沖刷走老人身上的“病魔”。也許,“沖喜”的思想意識在孝敬的查裁縫頭腦中佔據了生育觀念的首位!
他們燒香拜佛,乞求上蒼的恩賜。
1963年,他們如願以償的有了第二個女兒。
而命運總是喜歡和他們開天大玩笑。這個更加短暫的生命只是在他們的眼前輕輕的晃動了一下,夫婦倆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繈褓中她嬌小的面容,一天後它便迅速“撤離”人世之間。
這個“花生鬼”似乎更會惡作劇。在這樣艱難的環境裏,操采菊十個月小心翼翼地懷胎、嘔吐、分娩的痛苦都足以讓她珍惜這份深厚的人間感情。人類在同大自然的鬥爭中,確實戰勝了某些東西,另一些具有玄秘、理念的色彩東西卻無法戰勝,譬如人的生死。現在,失去孩子的母親只有強壓著內心的巨痛在床上小聲痛哭。
她不能嚎啕大哭。
查裁縫不忍看見妻子和老人悲痛的面容。但是,他是家中惟一的一根頂梁柱,必須爲全家人的生計大事著想。
他不能倒下,必須強忍著一切生活的不幸和挫折奮鬥下去!
和其他青壯年勞動力一樣,白天,查振全仍要下地到田裏幹活掙“工分”養家糊口;晚上又要爲村裏人加工衣服,掙得額外的“工分”。如此一來勞動時間被無節制地向外擴張。偶爾,忙裏偷閒時,他也會抽兩袋旱煙,以解心中的無奈與鬱悶。他知道自所擔當的角色。自己要是崩潰了,全家人都得要跟著遭罪。
三十歲剛出頭的查振全承擔的是全家人的雙重口糧———物質和精神上的巨大口糧。
而現在,這個男嬰的降生,讓他喜出望外。查振全焦急的心在不安中有了一種勝利的喜悅,他相信,這個精明的小傢夥就是上天賜給他們全家的福音。他想要用盡一切辦法來精心照料這份上天的恩榮。等待他的是他將要用無盡的汗水和血淚換來查家香火的興盛。
海子的愛戀連同他的心隨後飄向達縣。
蘋蘋來了,她像甜美的讚美詩,一下子又把海子捲入多情的旋渦中。
海子獻詩道:
是誰這麽告訴過你:
答應我
忍住你的痛苦
不發一言
穿過這城市
遠遠地走來
去看看他 去看看海子
那個牧羊人
也許會被你救活
你們還可以成親
在一對大紅蠟燭下
這時他就變成了我
我會在自己的胸脯找到一切幸福
紅色荷包、羊角、蜂巢、嘴唇
和一對白色羊兒般的乳房
——節選《太陽和野花——給AP》
蘋蘋“救活”了海子的失重的心靈,海子夢想著“在一對大紅蠟燭下”和蘋蘋“幸福”相伴,而海子卻無以丟失他賴以生存的教師工作來到達縣和自己的心上人廝守,纏纏綿綿過後總要分離的,海子帶著無比的眷戀吻別了他的蘋蘋。
剛回北京的海子就接到了蘋蘋從四川寄來的相思之果:
“海子:你好!
一連十幾天都是陰天,有時飄一點小雨,街上還是滿地泥濘。洗了衣服晾一個星期還不是很幹,這樣一來唯一的好處就是街上灰塵少了。
還是每天上班,拔拔算盤,登記資料,空閒就拿出一本書,看一會兒便神思恍惚,愣神發呆。
想想四年多就這樣結束了,從前常常弄不懂自己怎麽會是這樣固執的一個人,不隨潮流,寧可孤獨,也不願改變自己的天性。到現在我覺得我想通了,不再爲自己的固執而憂慮,我要說:生活本無意義,我將永不抛棄上天賜予我的美好的天性,將永不放棄對幻想的美好的追求。也許我是意識這一點的時候,才開始寫詩的。開初的那些詩看來全是自白式的,其實我並不喜歡,只不過是心境的記錄,我想表達的是天性受壓時仍然要傾向和擁抱的東西,所以當我讀你的詩時,才那麽令我感動。你的有些詩我還不是很懂,但只要體會出一種感覺也就可以了,不知對不對。
海子,跟你在一起很愉快,但一想到分離,想到相隔太遠,我的心就沈重起來。你說‘我們是兩個孤獨的人,要照顧好自己’,你不知道這話使我多麽難受,爲什麽我們就不能快樂地在一起,互相照顧體貼,好好地生活呢?尤其是,我還從來沒有象愛你這樣愛一個人,這樣心疼一個人。
我寫不下去了,期盼你來達縣。”(本信一字未改,包括標點符號)
1988年6月,海子著手創作《太陽·弑》詩篇,也計劃著他第二次進藏的旅行。7月16日,他打馬行裝上路了,這一次,仍是作爲一個私人旅行者的身份來西藏的,他把重點的線路放在了藏南。海子和一平、王恩衷三人結伴而行,在青藏線上晃蕩了好些日子,進入拉薩。在拉薩作了簡單的休整之後,準備進入西藏腹地,對其他地方做進一步瞭解和認識。
海子此行是想對西藏玄秘的文化作更深入的瞭解。來拉薩的第二天,他便找到了任職于《西藏文學》雜誌社的編輯、女詩人姍姍(海子的詩中把她稱爲H,竊以爲是英文單詞Haw——山楂的第一個字母,山楂代表熟美,如同帶刺的玫瑰而不可及,在文中化名爲“姍姍”。)由於駱一禾的工作關係(駱一禾在他的編輯主持的《十月》雜誌中的“十月的詩”重點推出過包括海子、姍姍等有質量的詩人的詩作。)在此之前,海子跟姍姍通過幾封信。
姍姍大海子十歲左右,離異後獨居於文聯家屬院的一處套房。但海子對姍姍一見鍾情,可能是前生約定,也可能是今生的姻緣,海子愛撫的心承架不住由文化崇拜而自身幻想意念所抛撒出的繡球。
姍姍對西藏文化的熟悉程度和對人類文明的自我解讀是海子沒有預料始及的,而流淌在姍姍詩歌中那種天然的血汁以及對生命的純天然錘煉都是海子激賞的前因,見面後的仰慕之情又把他那勞累的心神肢解。海子在接近淩晨時分來到了姍姍的門前,在猶豫不決中鼓足的勇氣最終讓他敲響了姍姍的大門,而剛在20分鐘之前他和一平與姍姍長聊過後離開這裏。
“誰?”在聽見敲門聲後,姍姍習慣性地應了一句。
“我,海子。”
“怎麽,你還沒有睡嗎?” 姍姍在說這句話時開了門把海子迎了進去。
海子的話題涉入了藏文化以及對某一問題的疑惑時,姍姍都給他做了獨到的見解,鬧鐘在嘀嘀答答聲中提醒了倦意的姍姍,海子卻沒有離開之意,而鐘擺的振幅運動絲毫沒有阻止指標的逆旋轉,直到嘀嘀答答聲響徹透明的房間。海子頓了頓,“大姐,我想留宿這兒。”
“不會吧,”姍姍甚是驚訝,“這,這怎麽可能。”
“你是我的女神,我需要你的溫度。”海子捧起了姍姍的臉龐。
“海子,請你冷靜些。” 姍姍甩開他的雙手。
“我很冷靜,可是我無法拒絕你的芳露。”海子單腿跪在姍姍面前。
“你起來吧,我們之間不可能。”
“不可能什麽,只要你在我的面前,什麽都可以變爲可能,無限的可能。”
“你太幻想化了,海子,我們之間的距離太大了,而我是個現實的女人。”
“那不是幻想,是我的理想,是你勾起了我對生命的欲望。”
“這不是我的罪過。”
“當然不是你的罪過,請你成全我的渴望和夢境。”
“又在胡說了,不是?” 姍姍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這不是胡說,是我的真情實意。”
“我能理解一個浪漫主義者的情懷,可是我,我真不能。”
“不能什麽,不能把肉體當作一回事嗎?”
“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我的經歷比你多,你當然不能透析我的感受。”
“我無法洞徹你的博大,但我想擁抱著你的翅膀飛翔。”
“你會掉下的。”
“不會,你會帶我滑翔遠方。”
“可惜我沒有足夠的力量和勇氣。”
“不是,只不過你不想賜予我而已。”
“海子,讓我們重新回到現實的草原吧,在我下逐客令之前,你仍是我的好弟弟。”
“別,千萬別,我們之間就不可能有那種切膚之愛嗎?”
“這是兩種不同的愛,我對你的愛是首位的,只不過另起一行而已。”
“不,我想要的是第一列的第一行。”
“我生命裏的原則不可能會是那樣安排的,你得原諒我,我既不會欺騙別人,也不會欺騙自己。”
“我會很痛苦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關鍵是我們如何排遣。”
“我不願把痛苦留在拉薩。”
“即使你不把它留在拉薩,傷害的是我,難道你願意讓大姐受到莫大的傷害嗎?”
“不想,可是——”
“可是什麽,太晚了,這左鄰右舍的看到可不好,海子,你可要爲大姐想想啊。”
“哎,我,我走了。”海子失落地離開姍姍的家,一個人在門外徘徊了半個小時,而後一股激流又湧入了他的心窩,海子又叩響了姍姍的大門,然而,這一次,姍姍再也沒有開門,也沒有做任何的回應。
晨星眨了眨眼睛,海子絕望地踏著清晨的第一滴露珠返回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