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從那時開始,在別人眼裏,我們儼然象一對熱戀中的情侶,交談的內
容也漸漸豐富起來,但她從來沒給我講她的過去,不止一次,她對我說:
“為什麼要問我這麼多呢?咱們把握好彼此現在的感覺,不是很好嗎?”
我從她那又分享了很多好吃的東西,而我在拉薩買的那些硬邦邦的壓縮餅
幹,實在難以下嚥,趁著路邊幾個藏族小孩好奇地打量我們時,我一股腦
全送給了他們。
那一天漫長的等待也因為有小梅在身邊而不至於太乏味,我們直到晚
上7點鐘才在另一邊搭上一部軍車,走過危險的塌方段時我牽著她溫暖的
小手,讓我感到自己重任在肩。
車開了約兩個小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濃霧彌漫在曠野,刷白的車燈
劃破夜色的重重包裹,黑墟墟的樹影如忠實而沈默的守護士一樣往後倒退
。9點鐘我們到了甲格兵站,司機再也不敢往前開了,今晚上必須在這住
上一宿。
兵站一下子不能應付突如其來的這麼多乘客,場面一度十分混亂,最
後分配的結果是所有婦幼及老弱病殘能分到一個有被子蓋的床位,其餘的
全被安置在一間廢棄的營房裏,我幫小梅爭到了一個床鋪,叮囑了她幾句
,就從車上拿下睡袋,走進營房。
營房是那種長條形的平房,除了一進門兩大長溜通鋪外,別無它物,
我借助昏暗的燈光,找了個比較靠裏的地方鋪開了睡袋,睡袋微微有點濕
,但比起那些沒有被子蓋的其他乘客來說,我實在太幸運,這種在特殊情
況下造成的不平等性,讓我感到旁人眼中的嫉妒、憤怒和一種可能誘發的
暴力傾向,我可顧不上太多,疲倦和寒冷此刻象大山一樣向我壓來,衣服
也沒脫,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起來(20號),天放晴了,我收拾好東西急衝衝地去找小梅,
她已經在那洗漱,我走到她身邊,問:“昨晚上睡的怎麼樣?”“不太好
,被子太薄,老凍醒,你呢。”“我,挺好的。”“我昨晚上睡覺前到營
房來找過你,看你怎樣安置,但見到你時,你一動不動,估計睡著了,就
沒打攪你,你旁邊那些男的那樣盯著我看,讓我感到很不自在。”“啊,
是嗎?”我感到了一陣溫暖,又感到了一種深深的自責,“對不起,昨天
太累了。”我內疚地說,“你要嗎?潤膚露。”她正在往臉上塗著,“噢
,我沒那習慣。”“塗點皮膚不至於那麼乾燥。”“不用了,我帶著呢,
一直沒用過,真的用不慣。”她也沒再堅持,我看著她優雅地往臉上,脖
子上,手上塗著潤膚露,就象欣賞一件美麗的藝術品,她那由裏到外散發
出的成熟的美讓我在那一刻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
後來車又上路了,一路上景色美的出奇,天瓦藍瓦藍的,白雲如棉絮
一樣千奇百態。一路沿雅江下行,路開始好走起來,沒那麼危險了,而此
時的雅江一反昨日的咆哮和憤怒,也變得溫柔爾雅起來,車穿行在原始森
林裏,不時有清澈的山溪漫過路面,路邊的樹林裏長著好多紅紅的果子,
還能看到不少成群的野桃樹,沿雅江的河灘上能看到一些巨大的沙丘,潔
白的沙礫在藍天青山對比之下分外耀眼,我和小梅都深深地陶醉於四周的
美景中,每每見到一處美麗的景物都拼命指給對方看,然後一起發出大聲
的讚歎。
我們在夕陽中終於到了八一鎮,原本只要兩天的路程由於中途塌方而
多走了一天,但一切都算順利,在八一,我們在地區行署招待所住下,很
自然地,我們只要了一間雙人房,晚上**在床頭寫著旅行日記,看著小
梅從行囊裏拿出她那些化妝品,她對她的皮膚總是那麼愛護,不向我,早
就練就了皮糙肉厚的功夫,我那時突然想對她說:上帝已經給了你們女人
一張臉,為什麼你們還不滿足,硬要給自己再畫一張呢?但我還是沒說出
口,我不想破壞她的興致。女人嘛,愛美是天生的。男人醜點還可以安慰
自己“俺很醜,可是俺很溫柔。”女人可就不行啊!
互道了晚安之後,大家上了各自的床,我很快睡著了,那一天,我感
到很快樂。
六
八一鎮是西藏林芝地區的區府所在地,是一個新興的工業城.海拔2950
米,秀美的尼羊河從城邊流過, 河谷四周的山坡上,樹木參天,原始森林保
存的很好;西藏農牧學院就設在這裏,使她成為全西藏第二個擁有大學的
城市。還記得作家黃宗英筆下的那個感人的《小木屋》的故事嗎,它的主
人翁南京林業學院的女教授,孤生一人來到這裏,憑著對高原生態植物研
究的執著追求,和對人類生存空間最後一塊淨土的熱愛,在這創辦了全國
第一個高原生態研究所,用生命和青春寫下了“生命不止,不落征帆”感
人篇章。
此刻,我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種電影蒙太奇的效果,各種鏡頭剪接在一
起:我和小梅坐著修路的小四輪去看大柏樹;我和小梅並肩走過剛剛收割
後的青稞地;我牽著小梅的手赤腳淌過清澈冰冷的尼羊河岔流走到河邊的
沙洲上;我和小梅座在河邊默默地望著河水永不停息地向前流去;我抽著
煙站在山坡上譏笑小梅爬山時笨拙的模樣;我光著腳吃力地背著小梅淌過
芳草淒淒的小河溝;我和小梅濕漉漉地躲在當地種菜人木棚的屋
簷下.......哦,一切仿佛那麼清晰,但現在離我實在太遙遠了。
我和小梅差點被困在八一,去下一站波密的公路也出現了大塌方,傳
來的消息是近期內根本無法通車,而我們來的路上如前所說也回不去,一
時間去或回全無法由我們選擇,我們象兩隻無頭蒼蠅盲目地走在街上,遇
見有車就上去問司機是否去波密,皇天不負有心人,小梅的運氣不錯,終
於碰見一部準備開往波密的吉普車,司機是個四川的復員軍人,人挺爽快
,談好價錢我們回旅館拿了包就上了車。
在這之前,我從資料上及拉薩到八一的客車上就知道八一到波密中間
的通麥天險路段,是最為危險的。只要有雨,泥石流就活動頻繁,兩邊的
山石風化嚴重,經常冷不丁砸下來。在八一,我們也向當地走過這段路的
人打聽過,但眾口不一,有說沒事的,有說太危險的,當然聽的最多的還
是那些善意的人們勸我們別去冒險的話。所有的這些,加上資料上介紹的
情況,不得不讓我們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上車前,我問小梅:“決定往
下走了?”小梅堅定地說:“反正回路也斷了,不如往下走吧。”看她那
樣子,似乎比我表現的還堅強。
車上有一些乘客了,連同司機總共有11個人,吉普車是那種後面座位
兩邊排列的,比一般的吉普車要長一些,大家帶的東西都很多,將後面塞
的滿滿的,每個人的空間十分狹窄,想伸直腳都十分困難。
讓我來介紹一下搭車的其他乘客吧,因為這對後面故事發生的進程非
常有用,除了小梅和我及司機,有四個女的,四個男的,女的中有三個她
們自己說是去波密一家舞廳做小姐,其實人挺好的,另外一個是波密的女
醫生,男的其中有一個是女醫生的老公(可能),另外三個中一個是剛從
警校畢業去波密實習鍛煉的藏族小夥,昌都鹽井人,叫“尼瑪”,藏語“
太陽”的意思,一個是從雲南大理到波密做金銀首飾加工生意的,叫“小
寸”,剩下的那位是甘肅來的,回族人,長著張標準的國字臉,腰裏別著
把長長的匕首,在波密開店,車開了沒多久,大家都慢慢地熟識了,車廂
裏不時傳來歡快的笑聲。
我這樣詳細地介紹大家,當時是因為有那麼一種感覺,在那一個狹小
的空間裏,一段特定的時間跨度上,彼此都是平等的,人無貴賤,所有能
相互幫助的地方大家都能互相體讓,就拿那三個做小姐的來說,我和小梅
當時一點都沒覺得怎麼,每個人生活的起點不同,受制約的條件不同,你
可以說她們是用出賣歡顏和肉體來討好別人,那我們呢,難道就沒有用出
賣自己的靈魂和快樂來取悅別人的時候?換句話說,我們大多數人都無法
永遠生存在自己的意念中,很多人都生活在別人的影子裏,只不過表演的
時間有長有短,表演的空間這兒那兒這樣看來,我們大多數人其實都是在
做著一種“三陪”的腳色,方式和工具不同而矣!
七
就這樣,我和小梅在八一呆了兩天之後又匆匆踏上去波密的路途。路
崎嶇不平,到處在翻修。車過林芝縣沒多久就上山了。沿途有很多巨大的
高山松,樹上垂落著長長的樹掛,吉普車外面看上去挺新的,內部卻十分
糟糕,爬了沒多久就要停下來到路邊找水來冷卻燒開的水箱,好在小寸他
們熟悉一路上的水源,除了走走停停時間要耽擱一些外,我們畢竟能夠朝
著目標一步一步地前進。
漸漸地大家的話題就轉到了前面大塌方的地段,小寸和那個甘肅人一
星期前剛從那經過,現在他們講出來的言語中還帶著恐慌和顫抖,小寸說:
上次他本來說什麼也不過八一來的,那天下了一天的雨,通麥天險102道班
如往常一樣出現了泥石流,出現塌方地段的範圍約有一百多米,汽車交通
早就中斷了。但如果你大膽,可以趁泥石流流動緩慢時徒步淌過去,八一
到波密只有這麼唯一的一條路,除非你鑽進深山老林,翻越十幾個山頭花
上一天繞過這段該死的路(後來我看書,當是餘純順就是這麼走的),小
寸接著說他那天站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看著成足有60度角的泥石流嘩嘩地
往下淌入下面激流起伏的易貢藏布江,他要到八一去採購貨源,必須要走
過去,站在旁邊猶豫了快兩個小時,看准機會脫了鞋襪走進泥石流群,走
了20幾米,就要到泥石流活動群了,突然一塊磨盤大的石頭呼呼的從上面
滾下來,從他前面三米的地方滑過,他說當時他都傻了,腳發軟,泥石流
沒到大腿根,幾乎沒力氣拔腳,最後都不知道後來是怎麼過去的,說完,
撩起褲腿,指著傷痕累累的大腿讓我們看,傷口全是被泥石流裏面尖利的
碎石劃破的。另一個甘肅人接著說:三天前我從那過來也是淌過來的,當
時那還死了兩個人,屍體就擺在路邊。我和小梅急切地問道:怎麼死的?
甘肅人說:那是兩個波密的藏族人,本來他們都走過了最危險的泥石流活
動區,正站在一台路邊的推土機旁邊整理褲腿,突然一大塊山體滑下來,
將兩人連同推土機埋了個嚴嚴實實,等到滑坡稍有穩定,旁邊的人將兩人
挖出來,早就沒氣了。
兩人說話的口氣一點也不象開玩笑,他們坐在那裏也無不對即將去到
的102道班路段憂心忡忡,嘴裏不停念叨:老天別下雨!後來我們從他們
口裏還知道,那兒當地人叫它“死亡穀”,從川藏公路開通的那天起,不
知道有多少輛車從那滑下去,也不知道有多少冤魂屈死在那裏。
他們的講述連同前面聽到的有關“死亡穀”的故事,著實把我和小梅
嚇的夠戧,車經過美麗的魯郎,夕陽映紅了天隅,“是個好天,估計小車
能開過去。”司機信心十足,“你經常從那開車過來?”我問司機,“不
,我只是以前當兵時從那經過兩次,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啊!”我
幾乎絕望地叫道。
天色漸漸黑了,吉普車打開了車燈,我們走在茫茫的原始森林裏,景
色十分秀麗,但我和小梅都無暇欣賞,我們一個道班一個道班地數著,105
,104,103就要到102道班了,大家都十分緊張,車廂裏變的出奇的安靜,
彼此能聽見沉重的呼吸,路開始難走了,不時有較大範圍的塌方,每次開
過後,我都緊張地問:“是不是過了102?”因為我們在這之前有個協議,
怕司機因心理緊張而不提示他是否到了102,以免他緊張過度導致動作變形
,所以我和小梅都不知道是否到了“死亡穀”,看到小寸憂愁的模樣, 我
知道還沒到。
我們就象等待宣判一樣緊張而無助,況且都晚上11點多了,視線那麼
差,司機又對那不熟悉,我真不知道等著我們的結果是什麼。為了緩解車
內的緊張氣氛,我給大家講了個笑話,我說:現在人都精了,動物也精了
,以前在樹林裏面碰見狗熊,你最好的辦法是躺在地下裝死,因為狗熊不
吃死的生物,它最多用鼻子嗅嗅你,過一會就會走的;現在可不一樣,你
如果裝死,嘿,它走到你身邊一屁股坐在你身上,你如果命大,肋骨斷幾
根強忍疼痛一身不吭,那可能有點希望,如果你捱不住,當時就給它老人
家坐死了。所以,現在最好的辦法據說是這樣的,當你看見它,它也望見
你時,你要叉起腰,理直氣壯地大喝一聲:什麼的幹活,口令!於是,你
就可以趁它搔著腦門拼命傻想時,利用這寶貴的時間迅速逃跑。
雖然這笑話引來了一陣笑聲,但我依然無法排遣內心的恐懼,,看的
出來,小梅也一樣,她緊緊地依偎著我,我用手摟著她,安慰她別太緊張
,不過我感到我說話都帶著些顫音,汽車在夜幕中飛馳,102道班就在眼前
,我似乎看到那地方有一個惡魔在獰笑,他守在山坡上,手裏舉著巨石,
似乎要把所有過往的生靈砸個粉身碎骨。
那一晚,我才知道,我原本***那麼怕死,真不該把小梅也拉進來
一起受這種痛苦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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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錯,只怕不知錯在何處
請諸位前輩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