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老虎
//文 Benjamin_Liu 中科院植物所系統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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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10月12日，新華社報道，陜西省大巴山區的鎮坪縣有人在野外拍到了野生華南虎的照片，由此說明華南虎在野外並沒有滅絕。消息傳開後馬上引起轟動，也引來了眾多的質疑。有攝影愛好者對公布的三張照片作了比對分析，發現老虎的神態、動作絲毫沒有改變，但周圍的背景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說明其中的老虎絕不可能是活物，而只可能是模型。更有一些植物學專家發現，老虎頭上有一張葉片大到幾乎蓋住了整個虎頭，從葉形上看，這樣的葉片只能是櫟樹葉子，但大巴山區絕對不可能有這樣大的櫟樹葉，當地能夠長出這樣大的葉子的植物只有通脫木和七葉樹，但形狀又絕不相同；更可笑的是，連這張絕無僅有的葉子居然都在三張照片上同時出現，而且位置絲毫沒有變動，說明葉子很可能是和老虎一起畫在平板上的。這些鐵證，都表明這三張照片必屬造假無疑。五天之後，鎮坪縣副縣長楊高不得不向新聞記者承認，照片的確“經過處理”，只不過他仍一口咬定虎蹤是確實存在的。
　　鎮坪是不是真的有老虎，姑且不去管它（事實上，一位做野生動物保育的專家在網上透露，目前動物學界的主流觀點認為華南虎應該已在野外絕跡，即使未絕跡，也至多分布在以南嶺為中心的長江以南山區）。人們對這則真偽難辨的新聞這麼關註，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國老虎當下瀕臨滅絕的悲慘處境。造成老虎這種悲慘處境的罪魁禍首之一，就是中醫。
　　從《神農本草經集註》開始，虎骨就成了一味常用的中藥，到明代的《本草綱目》，不僅是虎骨，虎肉、虎油、虎血、虎膽、虎睛、虎牙、虎皮甚至虎須、虎屎都入藥了。可惜，雖然把老虎利用到了這個份上，中國人對於老虎的基本情況，卻始終知之甚少。《本草綱目》中，李時珍介紹老虎的一段文字在今天看來實在是絕妙好辭，我把它全文抄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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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珍曰：按《格物論》雲：虎，山獸之君也。狀如貓而大如牛，黃質黑章，鋸牙鉤爪，須健而尖，舌大如掌（生倒刺），項短鼻齆。夜視，一目放光，一目看物。聲吼如雷，風從而生，百獸震恐。《易通卦驗》雲：立秋虎始嘯。仲冬虎始交。或雲：月暈時乃交。又雲：虎不再交，孕七月而生。又雲：虎知沖破，能畫地觀奇偶以蔔食。今人效之，謂之虎蔔。虎噬物，隨月旬上下而嚙其首尾。其搏物，三躍不中則舍之。人死於虎，則為倀鬼，導虎而行。虎食狗則醉，狗乃虎之酒也。聞羊角煙則走，惡其臭也。虎害人、獸，而猬、鼠能制之，智無大小也。獅、駮、酋耳、黃腰、渠搜能食虎，勢無強弱也。《抱樸子》雲：虎五百歲則變白。又海中有虎鯊能變虎，古有貙虎變人、貙人變虎之說，亦自有是理也。

（翻譯：李時珍說：《格物論》這本書說，虎是山上野獸的君主。形狀像貓，但像牛一樣大，皮毛黃底而有黑色花紋，牙齒如鋸子，爪子像鉤，胡須硬挺而尖，舌頭大得像手掌（生有倒刺），脖子短，鼻子不通。晚上看東西的時候，一只眼睛發光，另一只眼睛看東西。吼聲大得像雷，風就從吼叫中生發，使各種野獸都感到害怕。《易通卦驗》這本書說，立秋的時候老虎開始嘯叫，仲冬的時候老虎開始交配。但也有人說，月亮周圍出現光環時才交配。這本書還說，老虎一生只交配一次，懷孕七個月後生產。又說，老虎知道算卦中“沖破”的道理，能夠在地上演算奇偶，由此決定如何捕食獵物。現在的人仿效它算卦的方法，稱之為“虎蔔”。老虎在撕吃獵物的時候，隨著一月或一旬中日期的早晚，從獵物的頭部一直吃到尾部。在搏殺獵物的時候，如果跳起三次還沒有撲到就放棄。人被虎殺死，就變成名字叫“倀”的鬼，在老虎前面引導老虎殺人。老虎如果吃了狗就會醉，狗原來是老虎的酒。老虎聞到燒羊角產生的煙就會逃走，因為討厭它的氣味。老虎危害人和野獸，但刺猬、老鼠卻能制服它，是因為智慧和體大體小無關。獅子、駮、酋耳、黃腰和渠搜（後四者都是神話中的獸類。——劉註）可以獵食老虎，是因為勢力和體強體弱無關。《抱樸子》這本書說，老虎活到五百歲的時候就變成白色，而且海中有種虎鯊可以變成老虎。古時候有傳說，一種叫貙虎的野獸可以變成人，一個叫貙人的部族可以變成老虎，也自然有它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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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介紹中，自然有一些是準確的，比如“狀如貓而大如牛，黃質黑章，鋸牙鉤爪，須健而尖，舌大如掌（生倒刺）”之類，但也有大量的天方夜譚。有些限於古代的科學水平，一時不容易獲得正確的認知，也還罷了（比如白虎實際上是孟加拉虎的白化變異，並不是什麼“虎五百歲則變白”），有些其實只要通過仔細的觀察，就不難知其謬誤，比如“虎不再交，孕七月而生”（實際上，健康雌虎每2－3年就可產崽一次，妊娠期只有三個多月）、“而猬、鼠能制之”等等。可惜，古代中國人的觀察力一向是十分之差的，要求他們拿出獻身的勇氣去弄明白老虎的生活習性，真的是太苛求了。
　　古代中國人不僅觀察力差，邏輯能力更差，這在中醫思維中有非常明顯的體現。在虎骨的種種功效中，“祛除風濕”是最為人稱道的。《本草綱目》中羅列的各種對虎骨“祛除風濕”的解釋，是另一段絕妙好辭，所以我再次不嫌冗長地把它全文抄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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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頌曰：李絳《兵部手集》，有虎骨酒，治臂脛痛。崔元亮《海上方》，治腰腳不隨，並有虎脛骨酒方。宗奭曰：風從虎者，風，木也；虎，金也。木受金制，焉得不從？故虎嘯而風生，自然之道也。所以治風病攣急，屈伸不得，走疰，骨節風毒，癲疾驚癇諸病，皆此義也。汪機曰：虎之強悍，皆賴於脛，雖死而脛猶矻立不仆，故治腳脛無力用之。時珍曰：虎骨通可用。凡辟邪疰，治驚癇溫瘧，瘡疽頭風，當用頭骨；治手足諸風，當用脛骨；腰背諸風，當用脊骨，各從其類也。按吳球《諸證辨疑》雲：虎，陰也；風，陽也。虎嘯風生，陽出陰藏之義，故其骨能追風定痛。虎之一身筋節氣力，皆出前足，故以脛骨為勝。

（翻譯：蘇頌（北宋人）說：李絳（唐代人）《兵部手集方》這部書中記載有虎骨酒，可以治胳膊和小腿痛。崔元亮（唐代人）《海上集驗方》這部書說虎骨可以治腰腳不能隨意活動，並收錄有虎脛骨酒的方劑。寇宗奭（北宋人）說：之所以風產生於老虎，是因為風屬木，虎屬金。木要受到金的壓制，所以風怎麼可能不產生於老虎呢？因此老虎吼叫而產生風，是自然的道理。所以要治療“風病攣急”“屈伸不得”“走疰”“骨節風毒”“癲疾驚癇”這種種和“風”有關的病癥，要服用虎骨，都是這個道理。汪機（明代人，在李時珍之前）說：老虎的強悍，全依賴於它的脛骨。即使老虎死了，它的脛仍然直立不倒，所以可以用來治人的腿腳無力。李時珍說：虎骨其實全都可以入藥。凡是要治“邪疰”“驚癇溫瘧”“瘡疽頭風”這些頭部的“風”癥，應該用頭骨；治手和腳的各種“風”癥，應該用脛骨；治腰和背的各種“風”癥，應該用脊梁骨，各各按其類似的部位取材就行了。另外，吳球（明代人，在李時珍之前）《諸證辨疑》這部書說，虎是陰物，風是陽物，虎吼叫而產生風，這是陽物出自它在陰物中的儲藏之處的道理，所以虎骨可以“追風定痛”。老虎一身的肌肉關節的氣力，全都出自前腳，所以虎骨中以脛骨為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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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段的解釋中，充滿了臆測的、自以為是的邏輯。什麼“木受金制”，什麼“各從其類”，什麼“陽出陰藏”，都是些毫無本質聯系的機械類比，而不幸的是，這種機械類比，正是中醫理論的根本特征，也是傳統中國思維的致命缺陷；一旦把這種機械類比的愚蠢邏輯剝離出去，整個中醫理論乃至整個傳統中國思維體系，馬上就會轟然崩塌！
　　在古代中國人低下的觀察能力和低下的邏輯思維能力的雙重作用下，虎骨既然不幸被列為“祛除風濕”的良藥，中國老虎註定要遭到滅頂之災，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然而對中國老虎最後的致命一擊，還是來自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的20世紀50－70年代的中央政策。那時，在“人定勝天”的偏激思想的主導下，老虎被定性為“害獸”，各地都大肆捕殺，並且大量用虎骨入藥。70年代以後，這種錯誤的政策雖然逐漸扭轉了過來，但是由此廣泛傳播開來的“虎骨驅風”的神話，已經牢不可破了。在這種神話的驅使下，不僅中國老虎終於走到了今天瀕臨滅絕的田地，連南亞、東南亞的老虎，也都被當地人大肆捕殺，把虎骨出售給華人當藥使用。
　　這情形，和歐美發達國家為了獲取藏羚羊皮毛，千方百計唆使當地人盜獵藏羚羊，完全沒有兩樣。所不同的是，歐美發達國家沒有人敢公然為利用藏羚羊皮毛辯護，但在中國卻有眾多的人在呶呶不休地為虎骨入藥辯解。有人就在一本名為《中國道地藥材論叢》（胡世林主編，中醫古籍出版社，1997年）的書中，說即使找到虎骨的代用品，仍然不能完全代替虎骨的效能。說出這種話的人，實在是我見過的最堅硬的花崗巖腦袋之一了。
　　行文至此，很多人也許都在關註：那麼虎骨到底有沒有藥效？答案很明確：完全沒有！
　　任何哺乳動物的骨骼結構和成分都是類似的，虎骨也不例外。以脛骨這樣的長骨為例，除掉兩側的骨骺外，中間的骨幹自外向內，分為骨膜、骨質和骨髓三部分。骨膜是一薄層致密的組織，內有血管和神經；骨髓的主要成分是脂肪；而占骨幹絕大多數質量的骨質，超過一半都是羥基磷灰石——一種鈣的磷酸鹽，剩下的成分中又有90%以上是膠原纖維（這也是皮凍的主要成分），其他也不過是諸如粘蛋白、多糖這樣的在其他組織中也大量存在的物質，絲毫沒有特殊之處。如果虎骨有藥效的話，一切哺乳動物的骨頭——包括人骨——也都應該有藥效，把油脂、羥基磷灰石（可以人工制取）和皮凍按相應的比例混起來吃，也應該有藥效了！
　　另一方面，正如我在《天麻“南遷”記》一文中說的，“風”其實是中醫理論裏的一個定義含混的詞匯，許多在發病機理上風馬牛不相及的病癥，都被概括成是“風癥”，而它們和風其實完全沒有關系。即以現在最令人頭痛的關節炎來說，它可以分為類風濕性關節炎和骨關節炎兩種，盡管現代醫學還未能完全揭示其病因，但已經公認前者是一種自身免疫疾病，而後者，則一般認為和關節的過度勞損及肥胖有關。這都和“風濕”沒有任何關系。長期以來，人們普遍以為關節炎患者一到陰雨天病情就會加重，這似乎成了常識，然而現代醫學告訴我們，連這個“常識”也靠不住，實際上心理作用在其中起的影響更大。迄今為止，唯一一個能較充分地排除心理幹擾的檢驗氣候和關節炎的實驗，是美國塔夫茨新英格蘭醫學中心做的。他們利用統計方法了之前另一個關節炎的臨床實驗報告，和同期的美國國家海洋大氣局的氣象數據，發現病人的病情和氣象條件確實存在一定的相關性。這個研究成果發表在2007年5月的《美國醫學雜誌》上。然而，表面的相關性未必有實際意義，也許只不過是巧合；盡管這個成果在關節炎研究上有一定的突破性，但由此斷言關節炎和風濕有關，實在為時尚早。
　　所以，現在最穩妥、最有效的治療關節炎的方法，絕不是從什麼“風濕”的角度著手，而是采取藥物治療、生活方式改善和手術的綜合治療手段。在這種綜合治療手段的運用上，美國無疑是最先進的，那裏的大多數關節炎患者基本都可以過上正常的生活。反倒是在虎骨治風濕喊得震天響、虎骨不讓用了就用鹿骨、豬骨、牛骨甚至鼢鼠骨入藥的中國，卻有更多的關節炎患者在庸醫的教導下，罹受著無謂的病痛折磨。
　　對一個充滿謊言的國度來說，要讓其中樂於造謠、信謠和傳謠的人承認錯誤，比讓他們下跪都難。我並不指望中醫信徒們能夠在短時間內承認用虎骨入藥這種巫術醫學的荒謬性，我現在更樂於觀望的，是陜西這場“發現野生華南虎”的鬧劇最後究竟打算如何收場。

2007.10.17

現在又有新新聞了。